皇帝御駕親征是多麼嚴重的事?宗衍早就料到肯定困難重重,因此在聖旨頒佈前的準備都極其低調可以說是秘密進行,所以當宗衍頒佈這道聖旨以後,群臣集體進宮請命的時候宗衍已經不在宮裡,早就率兵出宮,群臣眾妃只能匆匆趕往神武門為他送行,而同一時間,宗項也早已經領兵西進,京中宮中鬧騰成一團,太后更是很乾脆的一病不起,眼下這宮裡能主持大局的也只剩皇后一人,因此這陣子她根本疲於奔命,每天早上只要一睜開眼就是接見不完的大臣,權掌後宮這一直都是她的夢想,但她沒有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實現。

戰事當前,原本井井有條的朝政順序幾乎都亂了套,不過宗衍在離宮以前也對朝政的處裡做了些分配,基本的行政自然由皇后掌握,但前線軍報宗衍竟然讓軍機處務必呈報到韻嬪娘娘處,當然,這項命令並不公開,因此眾臣與皇后均不知情,橫豎皇后近日也忙得焦頭爛額,沒什麼精神為難她鍾粹宮,佳韻便默默的處理著前線捎來的軍報,並不時依前線戰況與宗理商議著京城的軍備調度。

皇上御駕親征、恭親王率兵西進收復失土,這個決定基本上是沒有錯的,自從皇上到達山西以後,似乎也對佟震起了震懾的作用,想來佟震是萬萬想不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帝王竟然會有御駕親征的勇氣?

對於宗衍此番行動他不免十分心驚,加之恭親王一離開山西,簡直像被卸了韁的駿馬一般,頓時飛揚了起來,江蘇浙江沿海一帶佟震尚鞭長莫及,因此恭親王由湖北進,連連壓制住湖北與江西,下一步的目標便是兩廣,兩廣基本上算是佟震主要的支持省會,迫使他不得不趕緊指示後方加派兵馬趕往兩廣,由於兩廣地區已有部份準噶爾部軍人駐紮,宗項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與之周旋,最後一鼓作氣殺得叛軍大敗而逃,但也因此負傷,所幸傷勢並不很嚴重,只是左肩上被砍了一刀,雖深及見骨但慶幸的是筋沒有斷,消息傳回宮中時,佳韻心驚得連奏折都捧不好,事後她幾經思量,仍將此事告知薛彩衣,薛彩衣臉色雖有一瞬蒼白,但顯然比佳韻鎮定得多,只請求佳韻持續將情況告知予她,佳韻心裡自然知道,最擔心的人就是薛彩衣,可為了不自亂陣腳,她只能強持鎮定。

在這場戰爭裡,宗衍展現了他除了執政以外的能力,也許他用兵不如宗項般精準神速,但他帶給前線士兵的是一種堅強與堅定,每一次交戰他都是揚著佩劍駕馬行在隊伍的最前方,每每軍機處將前線軍報回傳,佳韻心裡都不免為宗衍捏把冷汗,真怕他這般拼命,會真把命給拼掉,屆時就算仗打贏了,整個國家也會陷入一片混亂中。

這一戰很慘烈。

自從先帝的父親,宗衍的祖父打下江山、平定外患以後隆慶王朝安安穩穩的過了百年,這百年間僅有小規模戰火,皆不影響整個國土的安寧,但此戰卻不一樣,若僅僅是外患,興許朝廷還好動手處理,可這竟然是朝臣叛變,聯合外侮與朝廷開戰,佟震在朝中本就自成一派,此番開戰雖非所有親佟派的大臣都參與其中,但也足夠分散了朝廷的兵力,雖然恭親王威猛擅戰,但畢竟所能運用的兵力不多,在湖北、江西、湖南三地臨時徵入隊伍的士兵,基本能力雖有卻默契不足,饒是宗項軍事天才,也多有掣肘。

而宗衍方面同樣也陷入苦戰,佟震畢竟是沙場老將,處處不留情,宗衍稍有心軟便被殺得灰頭土臉,但他心知,他守山西意不在取勝,而是拖著時間,拖著佟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一開始佟震頻頻發動奇襲擾亂軍心,宗衍便也時不時就出兵挑釁,眼下佟震又要忙著對付恭親王又得防著宗衍,雖不至於狼狽卻也是疲於奔命,而宗衍便就在這一次又一次的突襲與正面衝突中拖著時間,等到宗項收復甘肅,便可一舉包夾佟震將他殲滅。

但計畫永遠只是計劃,落實計劃的途中有太多不可抗拒的變化,比如受傷,比如,疾病。

這一仗打了一整個秋天,戰火延燒到冬日。

山西省眼下就像讓朝廷徵收了一樣,整個城市裡到處都看得士兵走動,但由於今年欠收,糧食與藥材不足,軍民的吃食基本都相當困苦,雖然此刻恭親王軍隊收復兩廣、雲貴、江西湖南以後本身補給不成問題,而山西這裡,後方的補給雖然有限但勉強過得去,只是一入冬,通常為了節省時間或者柴火,許多食物都只是以水洗淨便生食,起初,只是少數百姓出現腸胃不適的症狀,但沒想到後來卻越來越多的百姓都因胃腸不適而就醫,有部份順利康復,但仍有部份一直高燒不退,等軍中的醫官驚覺這似乎是傳染病的時候,軍中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都遭到了感染,這個消息一傳回宮裡,大家都慌了手腳,由於佳韻是除了軍機處以外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那日冬雪紛揚,她一看見奏折,也顧不得什麼低調不低調,立刻前往長春宮向皇后匯報此事,並連夜召集了太醫們共商解決之道。

皇后雖然震驚並憤怒於佳韻竟然掌握軍情這件事,但傳染病的事十萬火急,她也只得暫時強壓下那股子妒恨,畢竟宗衍身在傳染病發生的地方,此事萬萬不可小看,於是太醫院連夜研究以後決定派遣御醫前往山西實地勘察,不過老太醫們不在選擇之列,老太醫身子骨與體力都不若年輕太醫來得優良,因此決定派遣三位年輕太醫前往,顧藺儀亦在此列。

深夜,眾太醫與韻嬪才從長春宮結束會議離開,因為預想到會議開得晚些,佳韻便沒有帶含煙前往,此刻她是獨自一手執著傘一手執著風燈往鍾粹宮回返,夜雪紛紛,冬風凜冽,風燈裡的燭火被吹得明明滅滅,她緊了緊身上的滾兔毛邊厚錦段大氅,心下想著,早知道聽含煙的話帶個手爐在身上了,眼下冷得緊,握著風燈的手露在風雪中,凍得發僵,她又走得急,才剛出咸和右門,她的腳就讓門檻兒給絆了一下,兩手都拿著東西的她一時失去重心就摔跪在地上,風燈一摔,燭火就滅了,頓時佳韻周身暗了下來,只剩長巷裡的石燈籠那微弱的光芒。

她沒好氣的望著腳上那雙礙事兒的花盆底鞋,這鞋穿起來好看是好看,但總是不能走得太快,她剛剛一摔,膝蓋著地,要不是有厚厚的雪墊著,想必又要舊傷復發,但跪在雪地裡還是有些疼的,大約是累了,她也不急著站起來,就跪在那兒揉揉膝蓋,想著夜深反正也沒有人會經過,不料,一盞亮晃晃的燭光竟然亮起在佳韻身後數步處,她嚇了一跳,回頭正要喊「誰在那裡?」就聞光源處傳來一聲熟悉的詢問,「是誰在那裡?」

這溫潤的嗓音,是顧藺儀。

說不出是窘迫還是欣喜,佳韻原本就被凍紅的臉頰又更紅了,「是顧大人嗎?是本宮。」她輕輕反問,語氣中帶有一絲期盼。

來人啊了一聲,隨即快步上前,果然是顧藺儀,他一見佳韻一臉尷尬的跪坐在地上,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就愣在那兒沒想著要扶她起來,佳韻朝他笑了笑道,「本宮跌了一跤。」她說得很輕鬆,彷彿摔倒就跟喝水一樣尋常。

顧藺儀一聽,這才趕緊伸手扶她起來,「娘娘有沒有哪兒受傷?膝蓋嗎?」他關切的問著,上下打量佳韻生怕她哪裡磕著碰著,含煙又要大呼小叫了。

「沒事,不過就摔了一跤唄。」佳韻淡然的撢了撢裙上的雪,彎身拾起自己的風燈,「本宮的燈火滅了,能讓本宮借顧大人的燈火嗎?」她指指顧藺儀手上兀自燦亮的風燈道。

「當然沒有問題。」顧藺儀接過佳韻的風燈站到角落,把裡頭的燭給拿出來,但誰知點了半天那火硬是沾不上燭芯去,顧藺儀嘆道,「娘娘,這燭芯點不著,恐怕受潮了。」

佳韻站在一旁撐著傘,凝望著專心點燭的顧藺儀,他專注的側面線條在燭光照射下散發著柔柔的光暈,顯得十分寧和,佳韻不由得看痴了,顧藺儀的爽朗與善良對佳韻來說就像是黑暗中的一叢溫柔光源,叫她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攫取,暖暖的,熱熱的,只要他在身邊就很安心,他總是那樣認真的說,「娘娘別怕,有下官在。」所以佳韻願意把命交給他,也願意為了保護他而拼命,其實,這一次她原本不想答應讓顧藺儀前往疫區,在那一瞬間,百姓、宗衍都從她腦海中消失,她唯一擔心的是他的安危,可奈何顧藺儀自請前往,皇后娘娘一口答應,她無可置喙……。

「娘娘?」顧藺儀見佳韻神色迷茫的立在原地,以為她不舒服便喚道,「娘娘您不舒服嗎?要不下官去替您備轎吧?」

佳韻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搖頭道,「不用了,反正宮燈照明也夠了,本宮這樣回去就行了。」她取回自己的風燈,「顧大人也快些回御藥房吧。」說罷,她便點個頭,輕巧轉身款款離去。

「娘娘請留步。」顧藺儀追上前去,揚揚手上的風燈,柔和一笑,「還是下官送娘娘回宮吧,雖有宮燈但照明還是不足,此刻宮中上下還仰賴娘娘您與皇后娘娘掌事兒呢,斷不能有個萬一。」

聽聞他留住自己,佳韻心下陡然大喜,但下一刻卻聽見那種理由,叫她不由得有些失落,如果,他是以更不同的角度關心她,該有多好?就像他關心含煙那樣……「那便有勞顧大人。」佳韻回身婉笑道,顧藺儀便行在佳韻身測,揚著燈替她照亮前方的路。

她二人在風雪中靜靜的走著,也許是顧藺儀在身邊,好像也不這麼冷了,倒是佳韻的臉一直都紅撲撲的,她偷偷用冰涼的手熨貼著臉頰,「顧大人,妳與太醫院另兩位大人明日午後便要出發前往山西吧?眼下陪著本宮回去,不會耽誤您的行程嗎?」她低聲問道。

顧藺儀笑道,「娘娘言重,這風雪夜裡,暗路難行,下官護送娘娘回宮也是應該的,娘娘也實在太體恤旁人。」

佳韻垂首微笑,也只有對他會這樣。

「讓你累著,含煙會心疼的。」佳韻打趣道。

顧藺儀哎呀了一聲,「娘娘怎麼老愛打趣下官?真要說,讓娘娘您一人回宮,要真發生意外,含煙不搥死下官才怪。」

「顧大人可別編派含煙。」佳韻掩嘴輕笑,「含煙溫柔似水,怎麼會打人呢?」

「不打人!就用眼淚把下官淹死。」顧藺儀哈哈大笑了起來,那一瞬間佳韻覺得顧藺儀的光芒是這黑夜中最燦亮的,比月比星都還亮眼。

「本宮要告訴含煙,顧大人淨說她不是。」她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

顧藺儀聞言竟是一點也不怕,哈哈笑了兩聲道,「娘娘,同樣的把戲一使再使,下官不怕啦!」

看著他恍若黑夜寶石般的笑容,佳韻頓時心下酸澀不已,倘若沒有含煙,顧藺儀還會這般對她嗎?對她好對她關心甚至像此刻一樣談笑風生?這個問題佳韻思索過好多次,但每一次的結論,都是不會。

她很明白,在他心裡她是個娘娘是個主子,頂多就是含煙的主子,他關心她照顧她幫助她,是為了怕含煙傷心怕含煙受到牽連,假設今日含煙不在她身邊,那麼在他眼裡她就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尋常的娘娘。

含煙、含煙。

佳韻在心下反覆念著她的名字,既歡欣又痛苦。

「顧大人。」佳韻望著傘餅上的紅色流蘇低喚道。

「是,娘娘。」

「您對前線的疫病是否心裡有底?」她寧願和他談公事,也不願再將話題圍繞著含煙,她知道有這種念頭的她很醜陋,但是她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這麼淒慘罷了。

顧藺儀聞言,斂起神色道,「雖然還沒有親自診症,看過病患,但依傳回來的病癥推測,極有可能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腸胃病。」

「中毒?」佳韻皺眉,「此話怎講?」

「其實腸胃病分相當多種,但不管是哪一種,基本是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染,但此次疫病卻同時有多人發病,那麼傳染源可能是吃進嘴裡的東西,因此下官才大膽推測是食物中毒。」

佳韻點點頭認為此話有理,「此次疫病若不根除,戰況只會越來越惡劣,本宮會盡力封鎖消息,以防走漏風聲到叛軍那裡,但時間有限,還要請太醫們盡快。」

顧藺儀拱手道,「這下官省得,娘娘放心。」

佳韻仰首望著細雪紛飛的夜空嘆道,「這場戰爭咱們非贏不可,皇上有才華有衝勁,還望老天爺別這樣苛待他。」

「娘娘,下官很欽佩您。」顧藺儀突然軟聲道。

佳韻回過頭有些失笑的望著他,「此話怎講?」

顧藺儀神色一鬆,又是那一臉暖洋洋的笑意,「含煙總告訴下官,她跟了一個全天下最棒的主子,她說她的主子聰明、美麗、堅強、善良,有治國之才;治世之能,下官到現在總算才明白,含煙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佳韻心下一震,面對顧藺儀如此坦率的言語,她竟一時分辨不出那充滿胸臆的複雜情感,是開心是酸楚也是震驚,她只得沉下神色袍袖一甩背過身道,「顧大人失言了,此話若叫有心人聽去,豈不陷本宮於險地?」她的心跳得很厲害。

顧藺儀聞言,亦覺察到這話中的嚴重性,趕緊跪下道,「下官失言,請娘娘恕罪。」

她背對著他,握著傘的手微微發抖,她不想看見他跪下,但卻因為她是娘娘的身份因此不得不以這樣的口氣告誡她,此刻,佳韻真是懊惱極了,「你起來吧,你與本宮有大恩,本宮又怎會輕易怪罪於你呢?」直到她聽見顧藺儀起身的聲音後她才回過身來,默然不語的舉腳前行。

雪停了,宮道上淨是軟綿綿的新雪,雪一停,視線便清晰不少,只是,雪停,他二人之間似也無話可說,顧藺儀仍然替她打著燈,但明顯拘謹不少,佳韻幾番想開口說些輕鬆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好不容易開口,緩緩道,「前線不僅疫病橫行,更是戰火連天,顧大人此去務必多加保重自己。」她多想告訴他,「你千萬不能有事,你出了事,我的心會被撕裂。」但她不能。

顧藺儀聞言,這才敢微微提動唇角道,「多謝娘娘關心。」

「不用謝本宮……」我是為了我自己,「你要有個萬一,含煙會很難過的。」

然後他二人在雪停之後的宮道上靜靜的走著,佳韻垂首看著地上兩道拖得長長的影子,原本是分開的,她心下一動,稍微靠他近一些,影子的袍角便重疊在一起,她也只能這樣,看著地上因走動時而些微重疊時而分開的影子,佳韻不由得將傘拿得低些,遮去自己溼潤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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