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

一眾大臣們與皇帝開會開到方才才疲倦的離開御書房,但宮門已落鎖,便由李緯領著眾大臣往南三所暫憩等待清晨宮門開再行出宮,而大臣們離開以後,御書房的燈仍然亮著,一抹支著額微傾身子在案前的人影倒映在窗紙上,佳韻來到御書房外時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此時李緯正由南三所回到御書房,一見佳韻立在門外便上前低聲見禮,「韻嬪娘娘吉祥。」

佳韻回身微微一笑道,「李公公您也辛苦了。」

李緯聞言不太好意思的摸摸臉道,「奴才年紀當真是大了,讓娘娘瞧出來了?」

「公公哪裡話?這連日操勞,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呀。」佳韻自含煙手中提著的食盒中取出一兩個巴掌大的長方型漆盒遞給李緯,溫聲道,「這是一點點心,公公您晚膳想必一直沒有進用吧?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早點歇著吧,這兒有本宮。」

李緯也不推辭,雙手接下後沉吟一會兒才道,「娘娘,戰事不利,皇上他……」

「誰在外頭?李緯嗎?」宗衍的聲音自御書房內傳出來,佳韻聞聲便回了一聲是臣妾後向李緯道,「公公要說什麼嗎?」

李緯嘆了口氣道,「皇上稍後應當會向娘娘您說,奴才就不多嘴了,奴才告退。」說罷他躬身退了兩步後轉身離去。

他走了以後佳韻才提著食盒扣門進御書房,含煙則在書房外候著,「皇上,是臣妾。」佳韻輕聲道,順手將食盒擱在桌上,看著宗衍,連日熬夜他憔悴不少,素來整潔的桌面此刻也散亂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與各省會的地圖。「臣妾讓李公公先行歇著了,您要不要吃點東西?」

宗衍聞言沒有說話,只是疲倦的抹抹臉,搖頭道,「吃不下。」

佳韻也不勉強他,只是默默取出事先溫好的酒與一碟點心,擺上窗邊的茶几,將宗衍牽到窗邊坐下,並輕聲說道,「不想吃也得休息一會兒,臣妾去年蒙娘家贈一醰貴州茅台,擱著擱著就忘了,前些天整理庫房才發現,拍開泥封後才發現這酒原來這麼香。」她挽袖斟酒,那清亮的酒液緩緩流入白玉杯盞中,頓時酒香四溢,「這貴州茅台聞之沁人心脾;入口蕩氣回腸……诶等等。」佳韻話都還沒有說完,宗衍已經取了杯盞要一飲而近,佳韻趕緊抽走酒杯,遞上一塊桂花肉末糕,那甜鹹香氣十分誘人,「先吃一點這個才准喝酒。」

宗衍愣了愣,失笑道,「國難當前,妳倒是很悠閒啊。」

佳韻聞言非但面無愧色反而還柔婉一笑,順手將桂花肉末糕掰了一小塊塞進宗衍嘴裡,「皇上,越是面對巨大的艱困,咱們就越是不能自亂陣腳,佟震他生性狡詐,咱們此刻若是亂了方寸不就正中下懷?」

宗衍乖乖嚥下口中的糕點,入口軟綿又不黏牙,可以說是一道美味佳品,但他卻一點欣喜也沒有,很快抄起酒杯一仰而盡,「戰事緊急叫朕如何不心亂?」他重重將酒杯往案上一扣,重重嘆了口氣。

佳韻又再替他斟滿,此次也替自己斟了一杯,「聽說,榮親王受傷了?」

宗衍沉痛的點點頭,垂首望著杯中清透的液體,悶聲道,「佟震那廝派人混進難民裡燒糧,幸好二哥及早發現沒有讓他們得逞,但三哥追擊叛軍時受了傷,胸口與背心都受了刀傷,眼下已經退居第二防線了。」

佳韻心下一沉,三王也算是驍勇善戰,此番重傷折損,實為惡耗,「那麼前線眼下只剩恭親王一人,皇上可想好要派誰補上榮親王的位置?」

宗衍沉默半晌,緩緩道,像是在喃喃自語一樣,「此番戰役因著糧草不足,不能久戰,我們不能只是在山西等著挨打,佟震人馬此番已經在陜西,我們必需主動出擊,先收復西邊數省,再取甘肅,取得甘肅以後就算是搗了他的老巢,把他困在陜西,一網打盡……」

佳韻默默的聽著,心思緩緩運轉著,宗衍說的沒有錯,這樣的戰爭最忌久拖,守住山西的同時收復西方失土也是正確的做法,但是……「皇上,收復西方省會不是件易事,需知……」佳韻起身自宗衍的書案上拿過地圖,指著上面幾個省會道,「甘肅、四川、重慶、雲貴、兩廣,這些省會幾乎都是物產豐饒的省會,此刻又有佟震的人馬挾制著,放眼朝中武將,您認為誰能勝任這個艱鉅的任務呢?」除了二王以外沒有任何人選吶。佳韻在心下暗道。

宗衍無語。

他二人就這樣沉默了半晌,御書房內的燭火已經燒過一半,滿滿的蠟淚搖搖晃晃,一滴滴滴的順著燭身滑下,大約是燒得久了,火光漸漸微弱,佳韻凝著垂首陷入苦思的宗衍,他背著光,身兩側灑了大片的陰影,此刻的他看來是這樣晦澀,佳韻不由得想到方才李緯欲言又止,心下無端的打了個突,總覺著宗衍在想的事並不這麼單純。

燭光又更弱了些,佳韻回過神來,起身至燭台邊,抽下髮中金簪,將燭芯稍微剔了剔,燭火頓時劈啪響了幾聲後復又盛亮起來,她蓋上燈罩,款款走回宗衍身邊,他的神情仍是那樣陰鬱,叫人有些畏懼,佳韻想拍拍他肩,但遲疑了一下又將手收回來,就這樣立在宗衍身側,終於,宗衍開口了,只聞他抬起頭推開窗,望著窗外有著厚實雲層的夜空,此刻天際竟飄下了細若棉絮的雨,密密落在窗臺上,「收復省會的事朕打算交給二哥,宗理不能走,他得守住京師,五弟還在從甘肅回來的路上,朕打算讓他與二哥會合,至於六弟,眼下他人在哪兒一點消息也沒有,所以前線……」

佳韻心頭一驚,趕緊伸手握住宗衍肩膀失聲喊道,「皇上,萬萬不可!」她知道他想怎麼做了!

宗衍輕笑一聲,原本接著雨的手掌用力一握,狠狠搥在窗檯上,咬牙道,「沒有什麼可不可,朕心意已決,這片江山,朕要親自守住,佟震的人頭,朕要親自斬下!」

「皇上,您……」佳韻終於瞭解她的心慌是從何而來,沒有錯!宗衍早就計劃好了。

「朕要御駕親征。」宗衍回過頭,目光灼灼的凝視著一臉慘白的佳韻。

佳韻想阻止他,他是一國之君,豈可這樣輕易將自己曝露在危險之下?不要說是她,那些臣子、太后、皇后根本也不會同意,而掩綠知道了又會有多傷心?但是一想到宗衍是這樣想親手保住他的江山,捍衛他的尊嚴,她什麼阻止的話也說不出口,只能顫巍巍的彎身握住宗衍的手低聲道,「皇上,臣妾不會阻止您,但是,請您務必保重自己,您是一國之君,群龍不可無首,倘若您有個萬一,叫滿朝文武、天下萬民怎麼辦?」她頓了頓,細聲又道,「您若有個萬一,掩綠她絕不可能獨活,請您記住。」

宗衍望著這個美麗堅強又鎮定的女人,她是這樣忠心;這樣尊敬他,自己竟然不能吸引她真正愛上自己,想想還真是挫敗,畢竟這幾年下來,他對她多少萌生了一些愛意,「妳還是一樣,總是不說自己,淨說著掩綠呢。」宗衍伸手輕撫著佳韻的臉頰,陰鬱的目光溫柔了起來。

佳韻心下微動,提及掩綠,她不由得黯了黯神色,她終究只能這樣替掩綠做點事,因為她的不成熟所以傷害了掩綠,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彌補她,「皇上,這事兒您要親自跟掩綠說嗎?」

宗衍搖搖頭,「不吧,待朕聖旨下了,她自然會知道,朕,怕看見她的眼淚。」

又是這樣。

佳韻在心下吶喊,她該不該告訴宗衍,他們這種自以為對掩綠好的方式已經徹底傷了她?「皇上,或許掩綠不想讓您這樣保護她的。」佳韻低聲道。

「朕想這樣保護她。」宗衍笑道,「掩綠她就該是快樂的,妳知道嗎?在掩綠身上朕彷彿看見了這世上最美的東西,她是那樣善良溫柔,對朕的一切她都無條件包容,在她身邊朕就能徹底的做自己,她就像朕心頭最後一塊世外桃源。」他訴說的語氣溫柔得足以融化人心,一提到掩綠,他那雙俊眸便充滿了溺愛,佳韻不由得看痴了,宗衍是那樣的愛護掩綠。

她好羨慕。

「皇上您打算何時下旨?」佳韻放開宗衍的手又坐上妃榻。

下定了決心的宗衍,似乎也一掃陰霾,連喝了兩杯酒後笑道,「過兩天吧,朕得先把出征的事私下打理妥當,屆時他們阻止朕也沒有用了。」他頓了頓,撇嘴道,「若是朕有二哥一半軍事之才,興許事情會簡單得多。」

佳韻神色微微一凜,很快溫言道,「皇上與二王一個文才一個武略,二王可也沒有皇上您的治世之才呀。」

宗衍的眼神變了幾番,低低說了句,「妳倒是瞭解我兄弟倆。」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佳韻在心下揣測著,但最後仍決定不多加深入這個話題,眼波流轉,她拈起酒杯舉向宗衍,「臣妾在此先預祝皇上您旗開得勝。」說罷,她便仰頭一飲而盡。

宗衍望著她晶亮亮的雙眸,不由得跟著笑道,「妳倒有點兒像當年的太后,這樣有氣魄。」

佳韻心一驚,趕緊道,「皇上,您才喝幾杯就醉了,這話可別讓有心人聽去了,您嫌臣妾跪得不夠呀?」

宗衍聞言哈哈笑了起來,但隨即又憐惜道,「是朕連累妳替朕揹黑鍋了。」

「現在說也太晚了,臣妾跪都跪了。」佳韻佯裝不滿的橫他一眼。

「就是個小刁鑽!」宗衍伸手戳她額頭一下,二人相視而笑,隨意的說著閒話,半晌後宗衍突然道,「對了,朕記得妳的哥哥納蘭.行遠是護軍參領?」

佳韻愣了愣道,「是副護軍參領,在午門當差,怎麼了嗎?」

「午門吶……」宗衍一手握著酒杯,一手的手指在桌上敲呀敲的,「朕記得當年殿試的時候,納蘭行遠的身手讓朕頗為驚豔,這麼些年他怎麼還是副護軍參領?妳爹爹也沒替他鑽營鑽營?」

佳韻笑道,「皇上這莫不是高看了納蘭家?家父雖為大學士,但終究是個讀書人,哪懂鑽營這一套呢?哥哥他……」她又是嘆氣又是搖頭,「哥哥他又是個頗木訥的,不擅交際,才幹了這些年還在那位子上。」

「那他豈不怨妳?妳進了宮又是朕身邊的得力助手,也不替他籌謀籌謀。」宗衍打趣說道。

「這問題您這些年問過臣妾好多次了,難道還不死心?」佳韻沒好氣的塞了一塊桂花糕進他嘴裡,還掰得特別大塊,「第一,哥哥他決計不願靠裙帶關係的,第二,臣妾要真敢替哥哥求官,爹爹不冒死闖進來揍臣妾了。」

「妳爹不在意妳哥哥不在意,難道妳嫂嫂也這樣豁達?」還真是一家子不正常的人。

提到嫂嫂,佳韻的臉色就沉了沉,輕嘆道,「嫂嫂大約是那唯一在意的人吧,哥哥這些年也真夠被她鬧騰了,臣妾與家中許久未有聯繫,不知情況好些沒有。」

「妳嫂嫂這樣潑辣?」

「潑辣倒不是,就是……虛榮了些,不過女子嘛,多少都望夫成龍的,也不能全怪她。」她亦是一臉無奈,要說恨,嫂嫂也才是那個恨她的人吧?

「那麼妳呢?」宗衍笑道,伸手替她掠去額前散落的髮絲,「妳望不望夫成龍啊?」

佳韻啞然失笑,「皇上這是在說笑?臣妾的丈夫早就已經是真龍天子,臣妾還望什麼望啊?難不成要望您長出翅膀來?嗯……飛龍在天倒是也不錯,撲騰撲騰的挺可愛的。」她很幼稚的夾著雙手做出小翅膀拍動的樣子。

宗衍大笑,覺得她實在可愛又可恨,忍不住又伸手戳她額頭好幾下,「小刁鑽、小刁鑽!」他講一次就戳一次,兩個人真是半斤八兩的幼稚。

佳韻笑著躲了躲,喝的一聲抓住宗衍的手,「皇上,您就以這樣的自信這樣的笑容出征吧。」她誠懇柔聲道,美眸與宗衍對視著,「您什麼時候凱旋歸來呢?」

宗衍先是一愣,爾後便也回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與漲秋池……。」

他還沒念完,佳韻便笑著接下去,「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待您凱旋歸來之日,臣妾允諾您會在此替您溫酒以待。」

兩人相視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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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隆慶帝下詔,天子為總帥御駕親征山西,特拔擢納蘭家長子納蘭行遠為副帥,並封恭親王為征西大將軍,率項軍收復西部遭叛軍挾制之省會,隆慶帝時年二十二,是為該朝歷代親征帝王裡最年輕的一位,當他一身戰甲駕著駿馬出神武門時,朝臣與后妃均跪地山呼萬歲淚眼相送,這位年輕的皇帝帶著他的驕傲,賭上他的自尊,昂首行向那烽火衝天的戰場。

佳韻到老,都忘不了那日他器宇軒昂的背影,即便日後她所在的這片土地將要血流成河、哀鴻遍野,只要她想到當時他堅定的眼神,與背水一戰的氣魄,便覺心中無所畏懼。

這場戰爭是隆慶帝在位二十年間唯一的爭戰,然而這場戰役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包括宗衍包括宗項包括宗理,甚至,也是納蘭.佳韻登上妃位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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