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佳韻匆匆追著慶嬪出了萬壑松風殿,便看見慶嬪的身影急急的走在不遠處的迴廊上,她的侍女在後頭慌忙跟著,她引頸看了看,提起裙擺就趕上前去,「慶嬪姊姊!」她一邊小跑步一邊喊道,只見慶嬪聽見叫喊聲,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反倒是走得更急,但哪裡跑得過佳韻,沒一會兒便讓佳韻趕上,「慶嬪姊姊請留步。」她伸手抓住慶嬪的手。

慶嬪尖叫一聲,回身狠狠甩掉佳韻的手,「妳到底想幹什麼?」她氣急敗壞的瞪著佳韻,淚水爬了滿臉,精緻妝容幾乎被毀得差不多。

佳韻緩緩氣,也不答話,只慢條斯理的遞過自己的手絹溫言道,「姊姊把臉擦一擦吧,別哭了。」

「用不著妳貓哭耗子。」慶嬪一點不領情的揮開佳韻的手,手絹飛落在廊道上,「妳追上來是來看我笑話嗎?」

面對慶嬪非常不留情的態度,佳韻也不急著惱火,只是彎身將手絹拾起,撢了撢沾染的灰塵,再塞回袖裡,「妹妹沒有那個意思,姊姊莫要多心,只是姊姊方才在慧妃娘娘面前那番話確實不妥。」

「不妥?」慶嬪貌似驚詫的揚高聲嗓,嘲弄的笑道,「什麼時候妳韻嬪扮起了調解的角色?我與慧妃娘娘失合不是妳最開心的嗎?」

「姊姊何出此言?」佳韻輕聲問道。

「妳少裝蒜!」慶嬪喊道,握成拳的雙手微微顫抖,「是,妳厲害,能一夜之間從一個答應翻身成為娘娘,當初我有眼無珠,現在不指望妳會給我好臉色看,但妳也用不著這樣假惺惺。」她指的是當初佳韻身懷六甲時,在欽安殿前發生的那些事。

佳韻略略回想一下才笑道,「當時的事妹妹已經不放在心上,卻不知道姊姊妳有這麼耿耿於懷。」她笑的一臉釋然,倒叫慶嬪無端端的從背部冷起來。

她不由得避開佳韻的眼光,「我敗就敗在眼光太差,當初沒料到妳這麼厲害,這回也沒料到慧妃娘娘竟有辦法東山再起,哈哈哈哈……」她說著說著竟然失魂落魄的笑了起來,但下一刻笑聲陡然止住,她抬眼以一種絕望的神情瞪著佳韻,淒然道,「我他他拉靜如就註定是個輸家!」

佳韻定定的望著情緒異常激動的慶嬪好半晌,忽而婉笑起來,緩步至迴廊邊輕靠在欄上,眼角眉梢盡是笑意,「姊姊。」她軟軟喊慶嬪一聲,「在這宮裡,您難道認為有真正的贏家嗎?」

語畢,風起。

挾帶著春末夏初輕暖氛圍的風柔柔捲過整個萬壑松風,一時間松濤聲動,無數片松葉飄然落地,幾顆松子骨碌碌滾至廊邊,佳韻彎身拈起一兩顆在手掌心把玩著,松果清脆,輕輕一壓,便壓出許多碎屑來,「佳韻入宮時日不若姊姊長久,卻已體認到,想要爭個輸贏,這個想法在後宮是最為愚蠢的,姊姊不這麼認為嗎?」她在掌心中轉動著兩顆松果,好整以暇的望著一臉鐵青且無語的慶嬪。

慶嬪倔強的掉臉道,「難道不是嗎?聖者為王,敗者為寇,就這麼簡單。」

佳韻挑眉,不置可否的聳聳肩,順手將松果拋至遠處,拍掉手中的塵土後雙手輕輕相扣擱在腹前,姿態優雅,又是一臉溫婉若水的笑意,「姊姊與我反正一直也不是同路人,多說無益,只是,妹妹有些事想請問姊姊。」

慶嬪臉色一沉,理了理衣裳,顯然已經冷靜下來,「既然我們從不是一路人,有什麼可問?」

「就因不是一路人,才有得問吶。」佳韻緩步至慶嬪身前,輕聲道。

慶嬪昂高下頷與佳韻對視著,「我很好奇,聖眷正隆的韻嬪想從我這個被慧妃娘娘痛恨,又得不到皇后拔擢的人身上知道些什麼?」

佳韻輕淺一笑,「千秋亭,景色好嗎?」

此言一出,慶嬪神色僵了一瞬,瞳仁緊縮,由於佳韻離她非常近,幾乎可以感覺得到慶嬪在控制呼吸,屏著氣息似乎緊張了起來,「妳問這幹什麼?」

佳韻退了一步笑道,「奶娘落水那日,妹妹在御花園裡似乎看見了姊姊獨自一人在千秋亭,姊姊妳很少一個人外出,怎麼那日會

慶嬪先是怔了怔,隨即掩嘴笑道,「妹妹莫不是看錯人了?那日我好端端在我宮裡哪兒也沒去。」

「咦?」佳韻秀眉微蹙,疑惑道,「雖然千秋亭離四神祠也不算近,但妹妹真的看見姊姊了,姊姊妳也在亭子裡看著妹妹呢。」

「妳少胡說,沒的編派我的不是。」慶嬪怒視佳韻,「如果妳要問的是這個,我已經回答妳了。」說罷,她便轉身要走。

「姊姊且慢。」佳韻喊住她。

「妳還有什麼事?」慶嬪頭也不回,就這麼背對著她。

佳韻猶豫了一會兒,像是在自言自語般低聲道,「但我真的看見了,明明就穿著那一身淺粉色雪緞……

「妳到底想說什麼!」慶嬪見她喊住自己又遲遲不開口,本就心煩意亂的她更是火冒三丈。

佳韻聞言便垂首道,「算了,姊姊說沒有就沒有,是妹妹看錯了。」

「我懶得理妳。」慶嬪扔下一句話後便攜著她的侍女快步穿過迴廊,消失在盡頭的靜佳室大門後。

慶嬪身影在門後掩去那一刻,原先垂首的佳韻緩緩抬起頭,唇邊已經帶著一抹洞悉的笑意,「含煙?」她輕喚。

候在不遠處的含煙立刻上前,「是,娘娘。」

「找人盯著慶嬪,大概這幾天就會有動作了,記得把證據拿回來給本宮。」佳韻一邊說一邊轉身往另一頭走去,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看來既胸有成竹卻又似乎很失望。

含煙跟上去,飛快應了聲是,忖量著佳韻的神色,開口問道,「娘娘可是確認了一些什麼?」

佳韻輕點頭,冷笑道,「八九不離十,從她種種行為與表現看來,若本宮的感覺沒有錯,大約就是她了,眼下只希望她跟本宮想的一樣聰明。」

含煙一聽立刻會意過來,「是,奴婢稍後就去安排人手。」

兩人一前一後的緩行,此刻已經離開萬壑松風的範圍,「娘娘要回宮嗎?或者在苑裡轉轉?」含煙輕聲問道。

「這兒這樣大,轉轉恐怕迷路了吧?」佳韻微微仰首往著遠方一片宮殿湖景,亭臺樓閣錯落,花木扶疏交相掩映,竟是看不見盡頭的廣大。

含煙輕輕一笑,「如果只是湖景區,奴婢尚認得些路。」

佳韻詫異的望著她,「難道妳來過嗎?」

「正是。」含煙有些得意的點點頭,「奴婢還小的時候,大約十年前,有幸跟著先皇御駕來過一次承德,不過咱們是奴婢,只能在住有主子娘娘的宮殿區與苑景區活動,離開這兩個範圍,奴婢也沒輒啦。」她攤攤手。

佳韻哇了一聲,「那我豈不成了土包子?」

含煙哈哈笑著,眨眨眼兒道,「要是娘娘您什麼都知道,那也不需要奴婢啦,奴婢虛長娘娘幾歲,該要有幾分能唬人的本事嘛。」

望著含煙的笑容,佳韻突然感慨的嘆口氣,牽起含煙的手緩緩邊走邊說道,「含煙妳真好。」

含煙也沒有立刻跳開說「娘娘莫折煞奴婢」,也輕輕回握著佳韻的手,就這樣讓佳韻拉著她往前走,「娘娘怎麼突然這麼說呢?」

「這些日子以來妳一直很擔心我,我知道。」佳韻回頭對她露出一抹很久沒有出現的天真笑容,「可妳卻也一直都在我身邊支持我、幫我。」

「娘娘是奴婢的主子,說不準咱們可得在宮裡相依為命到老呢,不對娘娘好些怎麼行?」含煙逗趣道,稍微用力握了握佳韻的手,柔聲道,「奴婢知道娘娘您聰明,行事向來進退有度,並不擔心娘娘會行差踏錯,奴婢擔心的,是娘娘您的心。」含煙的聲線是那樣沉穩悅耳,就像雲卷雲舒般的叫人感到自然而溫暖。

「有妳在、有子烜在,有掩綠彩衣在,我永遠都會很堅強。」佳韻回頭牽起含煙雙手,澄澈雙眸中閃動的耀眼光采,只見含煙似乎還想說什麼,最後卻也只是笑了笑,握緊佳韻的手道,「奴婢相信娘娘。」佳韻衝著她重重點頭,隨後便放開她的手轉身踏上來時的一道小徑。

其實,含煙想說的是,只有堅強是不夠的。

佳韻很聰明,很機伶,更是擁有堅強心志與柔軟心靈的女人,含煙擔心的根本不是她堅不堅強的問題,而是,這一路走來,她細細觀察著,佳韻總是在為他人打算,對她而言,含煙、掩綠、彩衣以及子烜是她生存與努力的動力,彷彿她在宮裡活著是為了守護這些人,這是偉大的情操;卻也是危險的因子,後宮變幻莫測,饒是她納蘭佳韻再有雄才偉略也無法支手遮天,她真怕有朝一日佳韻想守護的人事物離她而去,她將會有多麼絕望,含煙根本不忍心想像,但也許唯有經歷過這些摧折心志的事,才有成長的機會。

「含煙,憫妃娘娘是不是住在煙雨樓呀?」佳韻走了兩三步後回頭問道。

含煙诶了一聲,「娘娘您要上煙雨樓看憫妃娘娘嗎?」

「是有這個打算,昨日一切忙亂,也不知憫妃娘娘情況如何,這煙雨樓在哪兒呢?」佳韻想了想,這宮區只有正宮、萬壑松風、松鶴齋、東宮而已,卻也沒見到什麼煙雨樓。

含煙見狀便笑了笑,上前指著萬壑松風的方向,「若要去煙雨樓得從那兒走。」說罷,她便走在佳韻前方一步為她領路。

由萬壑松風後的階梯拾級而下,會連接一條通往湖景區的道路,那一條小徑叫做「芝徑雲堤」,亦是七十二景之一,是主要的游湖路線,沿著依依垂柳夾道的湖邊往北走,會先遇到環碧島,過了橋以後才會踩上如意洲的土地,而煙雨樓,則在如意洲北部一座青蓮島上,前往可步行亦可泛舟,步行約要一時辰半,泛舟則只需半個多時辰,因此佳韻二人決定擇一處繫有扁舟的地方划船過去,誰知,她二人行至環碧島時,竟突然下起了大雨,幸而環碧島上有兩個庭院,東名澄光西曰環碧,她二人便趕緊進澄光室暫避大雨,沒有想到,顧藺儀竟然也跟著她們的後腳奔進室內躲雨,都忙著拍掉身上雨水的三人一時間面面相覷,氣氛十分微妙。

「這也忒巧了,顧大人怎麼也來躲雨了呢?」佳韻開口笑問。

顧藺儀有些赧然的用袖子擦掉醫箱上的雨漬,「回娘娘,下官正要去煙雨樓呢,誰知這前一刻才好天氣,下一刻就傾盆大雨了。」

「咦?小立子怎麼沒跟著您?」佳韻看看顧藺儀身后,沒看到小立子的人。

顧藺儀诶了一聲,「下官有些藥材忘了帶,讓小立子去取,就希望這小子機伶些待會兒順便帶傘過來。」說罷,他突然發現這澄光室中此刻只有他們三人,他一個朝官跟宮妃共處一室似乎不妥,便揹起藥箱就要退到室外,「娘娘您好生歇著,下官告退。」

「慢著。」佳韻喊住他,「顧大人何必客氣?一同在此躲雨便是。」

顧藺儀面有難色道,「與下官共處一室,怕有傷娘娘清譽。」

佳韻聞言笑了兩聲,「顧大人與本宮之間,豈是需要顧忌這些的?含煙妳說是不是?」她笑望含煙。

含煙微微紅了臉,抱怨似的軟軟喊了一聲,「娘娘。」

「本宮什麼也沒說,妳倒先臉紅。」佳韻在含煙臉上輕刮了刮,回頭望著顧藺儀,只見他一張爽朗俊顏上亦是一抹淺淺的緋紅,這讓佳韻心下頓時有些緊縮,她趕緊撐出笑容道,「顧大人,本宮亦是要往煙雨樓探望憫妃娘娘,要不稍後雨停,您和本宮一塊兒坐船去吧?」

顧藺儀見佳韻親自開口,也不好拒絕,便垂首抱拳道,「謝娘娘恩典。」

佳韻滿意的點點頭,看看窗外雨勢,竟是一點也沒有要變小的跡象,她透過窗櫺望見遠處各洲島處煙霧蒸騰,心念微動便款步至澄光室外的廊下,顧藺儀與含煙則跟在她身後,「你們看,起霧了呢。」她遙指著不遠處的小島,雨勢滂沱,析瀝瀝落在各個大小湖面上,水花四濺,加之空氣中的暖意,竟蒸起了一片如夢似幻的雨霧,這一眼望去倒有幾分江南煙雨的韻致,叫佳韻忍不住想起了西湖,美眸中盡是一片依戀。

「對了,顧大人。」佳韻突然回頭望著他。

「是,娘娘?」

「聽含煙說,您要修書回京給奶娘的家人?」

顧藺儀聽聞此言,神色黯了黯,「是的,奶娘出了這種事,下官身為舊識亦身為將奶娘引薦入宮的人,至少該要由下官來通知,敢問娘娘,奶娘的屍體…..

佳韻遺憾搖首,「含煙早上去過一趟內務府,說是沒找著,要多找幾日。」

「這樣嗎?」顧藺儀看看簷外大雨,憂心忡忡道,「今日又下大雨,恐怕河水暴漲,搜尋更是難上加難。」

「顧大人不必擔心,此事本宮已經交待下去,無論如何要找回奶娘的屍首,好給她家人一個交代,這說來……」佳韻重嘆,「這說來,本宮也有責任。」

「娘娘莫要自責,這也不是娘娘所願。」顧藺儀神色凜然望著佳韻,誠懇的說道。

他真是個正直又溫柔的人。佳韻回望著顧藺儀,心下泛起一陣暖意。

顧藺儀見佳韻定定望著他又不說話,以為她還在傷心著,便趕緊話鋒一轉,指著眼前一片雨景輕聲道,「娘娘是第一次來承德,想必也為這一番美景所震懾吧?」

佳韻順著他修長的手遙望向遠處,「是呀,而且,此番景色令本宮想起了江南。」她輕軟的聲嗓在雨中顯得特別幽雅。

「娘娘好眼力。」顧藺儀笑道,「其實,這整個湖景區皆是仿江南許多景色而建,當年先帝南巡時,一路上看到不少叫先帝愛不忍離的山光水色與建築物,便令繪匠如實繪下,一一都建在這個行宮裡頭。

佳韻驚奇笑道,「莫怪本宮一路行來,覺著好生懷念,咦?顧大人這般瞭解,難道也不是第一次來嗎?」

「是。」顧藺儀雙手負在身後,「下官十年前曾跟著蘇大人隨駕來過一次。」他看了含煙一眼,兩人互有默契的微笑。

佳韻一聽,心想,十年前?那不就跟含煙一樣嗎?想必當時他倆兩小無猜,必定攜手在這遊山看水,不亦樂乎,……思及此,佳韻對這片山光水色似乎突然顯得意興闌珊了起來,只是噢了一聲,就不再說話,顧藺儀與含煙二人雖發現她的不對勁,卻也一頭霧水,只得相視一眼後靜靜陪著佳韻觀雨,後來約莫不到半個時辰,小立子拿著藥材與傘來到澄光室時,雨也變得小了,正當顧藺儀與含煙二人商量著要不要現在發船前往煙雨樓時,佳韻突然低聲道,「算了,本宮乏了,今日就暫不去煙雨樓。」

「娘娘?」含煙不明究理的望著她,見她神色漠漠便趕緊問道,「娘娘,您身子不舒服嗎?顧大人就在這兒,請他替您看看吧?」

「不用了。」佳韻撇開臉,逕自拿過含煙手上的傘,撐著走入雨中,含煙見狀,回頭向顧藺儀歉然的笑了笑,便匆匆趕上佳韻,「娘娘,奴婢替您撐吧。」她小碎步跟在佳韻身邊,接回傘柄護著她往來時的路走。

佳韻步伐匆忙且凌亂,腳下踩起的水花濺在裙襬上成了一點一點的污漬,含煙看著她沉鬱的神色,也暫不敢開口相詢,佳韻很少這個樣子,她一向都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相當好,尤其在外人面前。

「娘娘,您當心腳下。」在佳韻不知第幾度差點兒滑倒之後,含煙忍不住攙緊她手臂,「要不咱們先到前頭的草亭坐一坐,讓您歇歇腳?」

「不用了,本宮想回去休息。」佳韻腳步一步也不肯停的往前走,含煙也只得苦苦跟在身旁,不知不覺,這雨勢又突然變得大了,雨聲瀝瀝,是否雨聲太大,她聽見佳韻低低了說了一聲什麼,卻聽不真切,但也沒有再詢問一次,便就這麼護著佳韻往松鶴齋的方向回返。

含煙沒有聽見,佳韻說的,其實就三個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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