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雪停風微,日光穿透雲層灑落大地,雪中點點冰晶,反射出璀璨耀眼光芒,叫人無法逼視,此時整座皇宮的主子們都尚未晨起,只有滿宮的奴僕們靜悄悄的穿梭在各宮院間,準備著伺候主子,奴僕們忙碌著,那延禧宮的裴掩綠也照例在日出前就起床,此刻梳洗完畢,將長髮束起步至院中整理栽植的花草樹木,這院中除了秋季栽植的那些菊花、洛神、含笑、杜虹以外,入冬之後在另一個掩綠尚未開墾的角落竟然發現了一株已經開花的垂枝梅樹。


仔細觀察後,木質為綠,花呈粉色重瓣,花萼為絳紫色,判斷是為跳雪垂枝的品種,這個發現讓掩綠與緋然欣喜莫名,有一種特別的驚喜,想不到在那一角還尚嫌雜亂的小角落竟有棵如此美麗的梅樹,想必冬日前都被埋藏在荒煙蔓草中,她二人皆慶幸沒有將那梅樹當成枯枝鏟除掉,否則今日可沒有這樣美麗的花景可賞。


因著那棵梅樹的關係,讓掩綠勁頭全來了,一個月前就開始將那個角落進行除草、翻土的整理,除了更細心養護那棵跳雪垂枝以外,也植了三兩叢南天竹在梅樹邊,南天竹在冬季葉色會轉紅,一片粉紅與紅在雪地中更顯得鮮豔好看,此外,她更與緋然、宗理合力搭建了一架鞦韆,眼下延禧宮的庭院美侖美奐,四個角落都分別栽植著不同的植物,有樹有花,有石桌椅還有鞦韆,井然有序,儼然一舒適小花園。


掩綠日日都忙著細心照料,但近日心下卻不免有些喟嘆,她總是望著這些她一手栽培起來的植物,輕嘆不已,有了宗理的幫手,她相信她很快就能夠離開延禧宮,可她一但離開了,這些花花草草可怎麼辦呢?她捨不得這個她與緋然親手建立起來的「家」。


澆完花修完葉,她將工具擱在石桌上,撥掉鞦韆板上的雪,坐上去輕輕盪了起來,延禧宮吃穿用度就算有過佳韻的請託,但眼下顧飛玉得寵,內務府自然將佳韻給拋在腦後,這裡的必需用品相對也又苛扣起來,正值隆冬,掩綠身上的披風仍然還是秋日穿的那一件,老凍得她直發抖,但久了其實也就習慣了,就像此刻她在鞦韆上盪著,刺骨冬風撲面而來她卻連眉也不皺一下反而放肆的笑開了,連天空突然下起了細雪也無法將她從鞦韆上趕下來,越盪越高,她甚至調皮的將嘴巴張開去接天空中灑下來的雪花,還開心的咂咂嘴看似津津有味。


「小姐!又在吃雪!又想鬧肚子不成?」端著早膳的緋然站在一邊皺眉喊著。


「啊……」掩綠吐吐舌,一臉被抓贓的心虛,趕緊將鞦韆給緩下來,「我不是故意的嘛,我在唱歌,誰知道下雪了……」


「得了!」緋然沒好氣,「上上回發呆、上回打呵欠,這回唱歌?緋然有這樣好騙嗎?鬧肚子不打緊,摔著怎麼得了?給我下來!」緋然一手托著托盤一手扠腰像極了老嬤嬤,但掩綠一向就聽緋然的話,這會兒也只得乖乖自鞦韆上下來。


「早上吃什麼呀?」一下鞦韆她立刻討好似的挨近緋然,挽著她手臂問道。


緋然好氣好笑的橫她一眼,「吃妳最愛的蓮藕香菇肉末粥,還有咱們之前醃的醬菜,今早開封了。」


掩綠聞言驚喜的跳起來,「真的?那咱們快吃飯去,我期待那醬菜好久了!」她七手八腳的推著緋然進屋裡去,但走沒幾步又突然說,「宗理還沒來呢。」


緋然笑著說,「七王許是起得晚了,不要緊,我廚下還溫著王爺的份,待他來了再替他盛上。」


「一定得替他留的。」掩綠認真的點點頭,「他也很期待這個醬菜呢,要是沒讓他吃到,他肯定又要鬧騰。」她順手將門掩上阻絕風雪,兩人在屋內笑笑鬧鬧的聲音隱隱傳出,聽著有種溫馨的氛圍。


「…………。」


「…………。」


延禧宮門外躲著兩個人,一是七王爺宗理,一是皇帝宗衍,此刻,宗衍正無言的瞪著宗理,宗理無聲乾笑著回望宗衍。


「四哥還真不知你是吃不著東西就要鬧騰的性子。」宗衍好整以暇的說。


宗理將眼神飄開,「這大約不是咱們的重點,四哥你不進去嗎?」


宗衍聞言,望著那扇關上的門,緩緩搖頭,「不,先不。」俊眸中竟染上一抹迷離,他恍惚了起來。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來到了仙境。


方才他與宗理悄悄來到延禧宮外,就看見掩綠一邊束髮一邊走出庭院,脂粉未施,素著一張臉,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但那張臉在朝陽的照射下卻是如此的晶燦耀眼,身為皇帝他看過的女人不知凡幾,美的豔的,卻沒有一個像眼前這名女子一般靈氣逼人,她每一個動作不見得多麼優雅卻是舉手投足發散著一股天真媚態,無論是修剪花葉或者執壺澆水,那雙瞳仁中都流轉著無限光采,她是那樣認真而充滿感情的凝視那些花葉,宗衍很有一股衝動想上前扳過她的臉,要讓她注視著他,並且只注視著他。


但看見她坐在鞦韆架上後他便克制住,雙手緊握成拳的克制住,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那麼渴望一親芳澤卻又不忍破壞這美麗的瞬間,掩綠盪著鞦韆,風自她周身撩過,隨意束起的長髮恣意飄飛,她溫暖的笑顏驅走寒冷;眉間的神采奕奕融化了冬雪,當她笑得歡快將雪給吃進嘴裡,宗衍多麼希望他成為那停在她唇瓣上的一片殘雪,融了也心甘情願。


一襲秋裝讓她纖細的身形展露無疑,隨著她越盪越高,宗衍的心難掩激越,他微微的顫抖起來,幾乎要脫口喊出『別走!』,只因她衣袂翻飛,幾度盪高都像要隨風而去一般。


翩若驚鴻,宛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註)


她是誰?


他忍不住在心下問著自己。


她是裴掩綠,他後宮的一員。


僅是如此而已,他對她的瞭解只有這樣。


不夠不夠!!


他暗吼著,怎麼能夠?他怎麼能夠如此迫切如此渴望的想去瞭解一個女人?


「我們走吧。」宗衍深吸一口氣後轉身就要離開。


宗理一愣,急問道,「真不進去?」難道不喜歡?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不……」宗衍低聲道,「我不想嚇著她。」向來臉上只有高貴與驕傲的皇帝竟然出現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宗理瞪大了眼,心下直喊著『成了成了!』,真是讓他虛驚一場,還以為宗衍不喜歡裴掩綠呢,要真是這樣可就糟了個大糕,但此刻宗理只想手舞足蹈,真是不枉他這麼多日刻意繞路就為了讓李緯跟蹤的辛苦。


「所以咱們走吧。」宗衍說罷,負手就走,見宗理還站在原地便回頭問,「你不走?」


宗理露出一記非常欠罵的笑容,指著延禧宮內說,「她們還留著我的醬菜呢,我不去她們會起疑的。」


「你!!!」宗衍氣噎的瞪大眼,但猶豫了一會兒又點頭,「你去吧,別向她們提起我來過。」


「知道啦。」宗理嘿嘿一笑後便雙手攏在袖中緩緩踱進延禧宮,宗理一進去,李緯便自遠處迎上前來。


「皇上仔細著涼。」他敞過一件龍錦披風替宗衍攏上,便垂手跟在宗衍身後。


宗衍循著宗理領他走的偏旁小道回轉養心殿,一路上默默不語,微垂著頭似在尋思些什麼,好半晌才低聲開口說,「這裴答應遷居延禧宮多久時日?」


李緯細想,「回稟皇上,約莫八個月了。」


宗衍蹙眉,「八個月?秀女進宮也不過正是八個月前的事兒,何以這裴答應一入宮便……」


「稟皇上,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李緯輕聲提醒。


宗衍這才想起來的噢了一聲,「肺病……。」他低喃著。


你以為那裴答應真是因病才被遷往延禧宮的嗎?


裴答應根本沒病!她好得很,只是得罪了思凝,才讓思凝給丟到那兒去的。


宗理說過的話驀然響在他的腦海中,略略思忖後他便開口道,「朕要是沒有記錯,這裴掩綠選秀當日似乎與韻貴人同遭皇后斥責?」
「稟皇上,是這樣沒有錯。」


「韻貴人與裴掩綠交好嗎?」他又問。


李緯花白的眉不著痕跡的蹙了蹙,躬身答道,「稟皇上,據奴才記得,前些日子皇上您才為了韻貴人上延禧宮一事斥責過韻貴人。」

「啊,是了。」宗衍恍然的點點頭,「你不說朕倒忘了有過這麼一回事兒。」


「是呀皇上,當日韻貴人還向皇上您求了點賞賜給裴答應呢。」


「那麼看來,韻貴人與裴掩綠頗為交好囉?」


「據奴才所知,似乎是有點交情。」


宗衍聞言後只是緩緩點頭,又默然不語,兩人一前一後又行了一段,養心殿就在眼前,宗衍就這麼負手不語的由後門回到養心殿,一進殿,李緯便替宗衍卸下披風,並吩咐小太監趕緊呈上以熱水浸泡過的手巾讓宗衍擦擦臉暖暖手,再端上一琉璃小盤,上頭置有一杯溫熱的紅蔘茶,與兩小片新鮮的紅蔘切片。


宗衍擦完手臉後,端起蔘茶飲了一口就暫擱在書案上,然後挑起兩片蔘片含入口中,擺了擺手,太監們才退下,留著李緯伺候,「皇上,用早膳嗎?」李緯輕聲問。


「你讓人去太醫院把蘇重和找來,朕記得他昨晚值夜,朕立刻要見他。」宗衍立在窗前沉聲道。


李緯心知不能多問,便應了聲是之後差人上太醫院一趟,不一會兒,院判蘇重和匆匆趕來,「臣蘇重和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宗衍也不回頭,就這麼望著窗外。


「謝皇上。」蘇重和起身,不免有些侷促,畢竟早朝前被傳召是鮮有的事。


「朕有話問你。」


他心下一凜,頗感疑惑,「臣知無不言。」


「太醫院對後宮主子的脈案可都有紀錄?」


「回皇上,只要有診治過自然是有的,後宮主子們的脈案一向是一主子一本紀錄,仔細收在太醫院的。」


宗衍沉吟一會兒,「去把裴答應的脈案取來。」


蘇重和一時會意不過來,支吾了半天,「裴、裴答應?」


「裴掩綠裴答應,延禧宮那位。」李緯見狀趕緊出聲。


「噢,那位……」蘇重和皺起眉,似乎是在腦中搜尋著是否有這一號人物,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趕緊讓隨他來的太醫院太監回去拿脈案,小太監不敢耽擱,快腳來回,氣喘吁吁的將脈案交到蘇重和手中,蘇重和才上呈給皇帝。


宗衍接過脈案,翻開一看,赫然發現,這脈案就夾了一張,看日期竟然是選秀當天把的平安脈?所有入宮的秀女都會在那天讓太醫把脈看看身子有什麼不好的地方,然而入宮八個多月,這裴掩綠竟也就把過那一次脈,那麼「肺病」之說是從何而來?


他「啪」地一聲闔上本子,「你確定每一次診脈都有紀錄在案?」


蘇重和立刻答道,「稟皇上,臣不敢欺瞞皇上,亦不敢對后宮各位主子的玉體馬虎以對,每一次診脈一定都有紀錄。」


「那為何裴答應的脈案只有一次,且一切正常,卻被以『肺病』之故遷居延禧宮?」宗衍將脈案給扔回蘇重和手中,沉聲問道。


蘇重和大驚,急急的翻開發現確實只有一頁,他惶恐的自冊中抬起頭,「皇上,臣敢發誓,太醫院從沒有接到過裴答應的診治要求,請皇上明察。」


宗衍瞇起眸子直視著蘇重和的雙眼,直勾勾的瞅了他好一會兒,瞅得他冷汗直冒,研判他並沒有說謊後才開口,「你先下去吧,朕今日所問之事莫透露與第四人知,否則朕要你的腦袋,明白嗎?」


「是是!臣明白、臣明白。」蘇重和趕緊跪下磕頭,隨後便攜著小太監匆匆離開養心殿。


「說是肺病卻又沒有脈案紀錄,敢情這後宮出了密醫不成?」宗衍一甩袍袖,略帶怒意的說道。


李緯一震,趕緊上前道,「皇上莫要動怒,此事有待詳查。」


「你怎麼看?」


「是。」李緯想了想,穩聲道,「奴才認為,此事可大可小,但是牽涉到皇后娘娘,要是鬧騰起來怕要讓太后娘娘煩心,不如私下探查即可。」


宗衍戴著翠玉扳指的手一下又一下敲著窗台,確實如李緯所言,此事牽涉到皇后,真要鬧起來太后不可能不知,此刻太后正病著,他也不想讓這些事兒煩心到太后,但卻也無法容忍在他的女人們背著他淨幹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宗衍自然是個聰明絕頂的,他想要得到裴掩綠,就不能讓她身陷險地,既然掩綠當初有可能因為思凝而獲罪,那如今要徹查此事就更不能讓掩綠成為目標,不能讓思凝知道他有意查辦此事……。


修長的手指最後一下敲在窗台上便不動了,宗衍鷹眸中閃動著算計,當夜,他未召顧飛玉侍寢,反而召幸了有月餘未曾見面的納蘭.佳韻。


※ ※ ※

註:出自曹植<洛神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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