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宗衍十分我行我素的做著想做的事,比如日日與慧妃廝混在一塊兒,皇后雖心有微怒卻也不敢多言,只能眼睜睜看著慧妃每每挑釁似的挨在皇上身邊然後睨著她,雖說皇后心裡對皇上此舉頗有疑惑,卻仍氣得銀牙都要咬碎,而掩綠則是眼不見為淨,只要有慧妃在的場合她就絕不會出現,但是幸好憫妃偶爾上她曉風清揚殿坐坐,時不時透露些端倪給她,必如皇上此舉必有用意等等,叫她心裡也就不這麼難受,但仍然寡歡,有一兩次佳韻去看她,心下都愧疚極了,幾番都想將真相脫口而出,最後是忍住了。

她一直在想,這麼瞞著掩綠真的好嗎?

她在產子當日使計將皇上騙到鍾粹宮一事曾經讓掩綠十分傷心,雖然掩綠表面上早就已經與佳韻盡釋前嫌,但佳韻心底總覺著不踏實,一來自己心虛,二來也想掩綠畢竟是女人,她其實也不笨,哪有不疑心的呢?這份姊妹情誼,一再備受考驗。

不過,撇開這些不談,佳韻失寵的日子其實也挺快活,皇上忙著他的,她也忙著自己的,眼下小喜子還乖乖被押在她松鶴齋,對於小喜子突然的失蹤,她自有辦法讓人噤口,只要不傳到慧妃那兒就行了,她的事辦妥了,就等著皇上這股東風揚起。

橫豎閒來無事,這天入夜以後,雖被皇上「厭棄」卻沒有禁足的佳韻,心血來潮,說那日賞夜宴沒能好好看看月色江聲,便拗著含煙陪她一塊兒去夜遊,但更深露重,此刻含煙回松鶴齋取薄毯子,佳韻一人在水心榭有些等不及,便大著膽子一個人搖槳往月色江聲去,雖然她沒有搖過槳,不過她向來聰明又不是嬌養閨閣的千金大小姐,摸索幾番就大概抓到訣竅,此刻獨自一人泛舟在湖上不亦樂乎。

還有一個多月便要回京了,皇上已經打定主意今年取消秋獼大典,秋日一到便直接回京,想來與佟家的關係便要明朗化,其實也用不著等到秋日,約莫這陣子慧妃露出馬腳,宗衍便可以不用再綁手綁腳的,大可直取佟家命脈,只是,佟震又豈是輕易認輸之人?佳韻心知,這樣太平的日子興許不久了,真要與佟家翻臉,是幾乎可以動搖國本的事,但是佟家不除,宗衍永遠只能受制於人,那些老臣永遠也不會真正敬他重他。

她知道,宗衍會這樣仇視佟家,其實也是為自己爭一口氣,他是這樣高傲的一個少年,面對讓他自卑的二哥,又得面對那些看好戲似的老臣,莫怪他會這麼積極的想鏟除最大隱患,替自己打出漂亮的一仗讓人再也不敢小看他。

這個少年帝王,究竟隱忍了多少不甘與委屈在自己的心裡?

佳韻鬆開船槳,輕輕靠在船邊,此刻月已西上,圓亮的月倒映在湖面上亮晃晃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撈月,相傳詩仙李白是因醉中欲撈水中之月而落水溺斃,不知是後人穿鑿附會還是事實,但無論如何這樣浪漫的死法都是適合李白的,只不過,難道李白不覺著水中撈月雖浪漫卻很虛空的嗎?

佳韻再次伸手打亂水面上的月影,煞有其事的伸手一撈,撈破月影卻只得一掌冰涼湖水,月光仍在水面上飄搖,佳韻定定的望著掌中正滴滴落下的湖水,慨然一笑,這湖中月影就像這一整個宮裡人人要追求的夢想,華而不實的夢想,會不會到了最後也跟她現在一樣?撈不起月影也掬不住湖水?她復又搖起槳來想靠往碼頭,一面搖槳一面低吟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註)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韻嬪娘娘倒很懂得怎麼盡享人生。」正當佳韻要將船靠岸時,一道高大人影出現在碼頭邊,佳韻警戒的抬首一看,那人竟是宗項,只見他一襲素淨的藏青緞面儒士袍,腰際以金銀雙線繡一朵盛放的花中君子,長髮束成馬尾,既溫雅又隨性,很是宗項一貫的寫意風格。

佳韻愣了愣便笑出來,「原來是二王爺。」對於方才吟的文章被發現感到有些赧然,「王爺也不遑多讓呀,這個時候還在外頭。」她笑道。

「本王閒不住,妳也是知道的。」宗項拋繩套住船身,使勁將船給拉近碼頭,手腳利索的將船繩給纏妥,船身穩住後這才伸手攙著佳韻下船,佳韻也懶得避嫌便將手伸給他。

佳韻靠岸處是月色江聲整座殿院的後方,有幾塊平石在水上,名為「石磯」,是一可垂釣之處,只見那其中一塊平石上擺著兩個酒樽與一只酒杯、幾樣小菜,佳韻笑道,「本宮可是擾了二王雅興?」

宗項淡然一笑,「倘若是旁的人,或許本王便移往他處,既是娘娘您來了,不如共賞夜色如何?」

佳韻斜睨他一眼,掩嘴笑道,「本宮這還真託了彩貴人的福。」說罷,便隨著宗項往那處平石走去。

宗項的臉在月光下顯見微微泛紅,他清咳兩聲道,「娘娘這是在打趣本王。」

二人席地而坐,平石一塊約五尺見方,兩個人坐恰恰好,宗項自袖中掏出另一只酒杯,「若不嫌本王的杯髒,請娘娘使用吧。」他將杯子斟滿。

「王爺只一人,還多帶一酒杯?」佳韻大方拈起杯子輕抿一口。

宗項的神色黯了黯,望向遠處天際,緩緩道,「本王與彩衣分隔二地,獨賞月色多帶一只杯子,替她喝了。」

佳韻有些微訝於宗項的坦白,搖了搖酒杯道,「那今夜就讓本宮權充一下彩貴人吧,乾杯?」她朝他舉杯。

「乾杯。」宗項說罷便仰首飲盡,佳韻亦抬袖掩嘴緩緩啜飲。

「王爺近日也沒少奔波,夜裡還這樣有精神。」佳韻輕輕咬著杯沿覷著宗項,據她所知,宗項自來到行宮開始,由於此處眼線不若紫禁城眾多,便奉宗衍之命積極與各保皇派大臣聯繫,每日除了處理他自己項家軍事宜,更在行宮外圍,百官居住的承德市鎮奔波不已,忙著聯絡忙著密會,就像宗衍所說,這朝廷少不了二王爺,其實許多保皇派的老臣也都是依著宗項的動向做出選擇,今時今日若無宗項,宗衍怕也是寸步難行,倘若宗項有心篡位,怕是比佟震要易如反掌,也難怪宗衍會開始忌憚起他了。

宗項笑了一聲,舒展著四肢,「白日裡折騰,夜裡總不能苛待了自個兒。」

佳韻一聽,哎唷了一聲,抬袖掩面做羞愧狀,「王爺這一說,叫本宮好不心虛,本宮可是白日裡無所事事,夜裡精神忒好睡不著,才出來遛躂呢。」

宗項一愣,立刻想到宗衍常常都指著佳韻笑道,「瞧瞧妳這張刁鑽的嘴。」,他這也終於領教到是怎麼一回事了,便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月正當空,光華滿天,用不了燭火也能視物,萬籟俱寂,耳邊隱隱傳來水心榭的潺潺水聲,眼所見之處又有一繫舟在岸邊飄搖,重重遠山掩映在夜色中,悠緩閒適得像是時間都就此停止一般,佳韻靜靜的望著隱約閃動著波光的湖面,一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佳韻忍不住道,「此地當真是世外桃源,於此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這月色江聲,當之無愧。」她自己又斟了酒,屈膝將下巴擱在膝上,十分放鬆。

宗項一笑,微微朗聲道,「娘娘此舉是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無邊風雅。」

「哪這樣抬舉本宮?」佳韻沒好氣的橫他一眼,話鋒一轉道,「待得一個多月便可回京,想必彩衣也等著二王。」

宗項將空杯擱在一邊,雙手撐在後頭仰望著星月輝映的夜空,語氣中不無奈何的道,「娘娘難道以為這一個多月以後能夠順利回京嗎?就算回京恐怕也無寧日。」

佳韻心下一凜,微微蹙眉,「二王所指為何?」

宗項沉默了半晌才道,「今日本王接到誠親王密信。」

「信裡寫些什麼?」佳韻問道。

「信上只一句,佟震近日操兵甚繁,廣徵糧草。」

就這麼一句話,佳韻聽了便是滿背的汗,『操兵甚繁,廣徵糧草』,這代表的是佟震已經在為他的起兵做準備,看來此事已經迫在眉睫,但想必佟震對於慧妃取得佈兵圖一事胸有成竹,否則豈敢這樣大動作?就算甘肅幾乎已經成為他擁兵自重的據點,他也未免小看了朝廷的勢力,「這信,皇上看了沒有?」

宗項點了點頭,「此事事關重大怎敢擔擱,一早就就呈給皇上了。」

「皇上怎麼說?」

「皇上什麼也沒說。」

皇上什麼也沒說,今天卻又召了慧妃於勤政殿侍寢,佳韻緊握著酒杯望向勤政殿的方向,這裡隱隱還能得見勤政殿的殿簷一角,宗衍打算今夜就讓慧妃得手嗎?會不會太急躁了呢?佟震還只是操兵甚繁而已,僅僅是逮住慧妃偷取佈兵圖也未必就能定他的罪,若硬要定罪恐怕佟震會來個玉石俱焚,佳韻覷著宗項,心下思忖著宗項是否也跟她有同樣的想法?若是如此怎麼也不勸勸宗衍?

「王爺,皇上似乎……」佳韻斟酌著說法,「有些躁進。」她想不到更委婉的用詞。

宗項輕嘆,瞭然的笑道,「娘娘想讓本王勸勸四弟嗎?」

「二王是個明白人,本宮總不用將話給說開了。」佳韻拈起宗項的杯子替他斟酒,並遞給他。

宗項接過喝了一口,淡道,「四弟很優秀,他很自負同時也沒有自信。」

佳韻一驚,原來,宗項早就知道了嗎?她默默的替自己斟酒,不作聲等著宗項說下去,「看娘娘的神情,想必知悉四弟內心所想之事。」宗項似笑非笑的望著佳韻,那憂愁又略帶輕恌的神情跟平常的他不太像,佳韻不由得有些心跳加速。

「皇上,向本宮提過一些。」她語帶保留。

宗項自然知道她不會多說,也就坦然的笑了笑道,「四弟從小就與我親厚,其實我從沒想過要當皇帝,我看得出來,這些兄弟裡,四弟最有成為帝王的資質,他從小就是這樣,溫柔善良,能詩擅文,文中尤擅策論,我教他讀書的時候總是被他的才華驚豔,妳信嗎?他十一歲那年就能寫出一篇萬言治國論,我拿給父皇看,父皇亦驚訝萬分,但父皇終究是以立長為主,將皇位傳給了我,若妳聽四弟說過必然知道我當下就拒絕了,並力薦四弟,請太后向皇上進言。」他頓了頓,又倒了杯酒,仰盡,再斟一杯,佳韻想阻止他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這兩兄弟,講述此事的神情是這麼的相像。

「但我沒有想到我與四弟的親厚,會讓他有這樣大的壓力……」宗項笑得十分苦澀。

「所以王爺您才自請守關的嗎?」佳韻柔聲問。

宗項默然不語。

也許,宗項早就知道他離京守關,宗衍心裡其實是竊喜的,畢竟他是一個這樣瞭解弟弟的兄長,想必內心也不無傷感,宗衍視宗項為恩師,宗項同樣視宗衍為愛徒,既是兄弟又為師徒,這樣情感深厚的兩個人卻也互相為對方而折磨自己,只是,卻不知道,宗項是否看透了宗衍對他已經產生了一種以「帝王」身份為出發點的「忌憚」,她該告訴他嗎?

尋思半晌,佳韻仍決定不牽涉其中太多,至少現在,這不是她該插手的事,「所以此番王爺是顧及了皇上的面子因此不多加建言嗎?佳韻一介女流不懂軍國大事,但尚且知道這公私不可混為一談……」

「四弟會是個好皇帝。」宗項側過頭與佳韻對視,鷹眸中閃動著堅毅的光芒,「本王身為四弟的兄長與臣子,必然想辦法替四弟建立起屬於他的自信與威權,這場仗,無論皇上怎麼決定,本王拼了命也會為他打贏。」他字字鏗然,在柔和月光浸沐下竟也顯得那樣鐵血錚錚。

不愧是征戰沙場的大將軍。

佳韻不由得在心下讚嘆道,看著他的眼神毫不掩飾那股欣賞,「王爺一番苦心,皇上會瞭解的,只是,朝廷不能沒有王爺,還請王爺務必保重自己。」

宗項哈哈大笑,「娘娘此言差矣,本王早就無心政事,待得四弟真正手擁江山之日,便是本王隱世之時。」

那麼彩衣怎麼辦?

佳韻想問卻沒有問出口,正當他二人沉默不語各有心思之際,只見含煙一臉著急的奔過來,手上拿著的毛毯因她奔跑而上下飛動著,「娘娘!原來您在這兒!」她遠遠就見佳韻與二王坐在平石上。

佳韻這才想到她是撇下含煙自己過來的,不由得吐吐舌,表情甚心虛,「含、含煙……」她小小聲的喊著。

「妳知不知道我在水心榭找不著妳,讓我急死了!要不是想到妳大概心急先過來,我怕不把整個行宮都翻過來啦!」含煙氣急敗壞的衝到佳韻跟前喊道,連「娘娘、奴婢」都忘了說,妳我妳我的讓宗項看傻了眼。

但佳韻與含煙的情誼並不一般,佳韻也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人,此刻只覺著對不起含煙,便撒嬌的抓著含煙的手搖啊搖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含煙妳別生氣,下次不會了。」

「沒有下次!」含煙真的是急瘋了,看她眼眶有些紅紅的,顯然方才一急有哭過。

「好好,沒有下次。」佳韻趕緊好言安撫,見宗項有些吃驚不由得臉紅了起來,「本宮粗心大意,叫二王看笑話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含煙此時也才想起二王也在,便趕緊福身道,「見、見過二王爺。」

「免禮。」宗項連忙道,「難為妳了,這也晚了,妳趕緊護著韻嬪娘娘回去吧。」

含煙诶了一聲,似是沒有要回返松鶴齋的意思,她看著佳韻,斂起神色道,「娘娘,奴婢方才自松鶴齋出來的時候,遇見李公公,說皇上宣娘娘到勤政殿東暖閣去。」

佳韻聞言心下一凜,忙正色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到一刻鐘,所以奴婢才找得這樣急。」含煙道,「王爺,您也一道去吧,李公公應該上延薰山館找您與三王爺、七王爺了。」

延薰山館位在如意洲上,是一組三進四合院的建築,此番前來的三位王爺都住在那裡,宗項住在延薰山館殿、宗理住水芳巖秀殿,宗獻住金蓮映日殿。

「皇上果然是今日想要收成了。」佳韻望著宗項道,語氣中有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宗項面色凝重的點點頭,然後道,「事不宜遲,咱們搭船去快些。」

三人隨後便要跳上那小舟,但佳韻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一樣拉著含煙道,「含煙,妳去煙雨樓替我請憫妃娘娘借我碧微一用。」含煙一聽,立刻會意過來,便將毯子交給佳韻後,應了一聲是,然後跳上另一艘小舟,飛快搖槳而去。

「碧微?妳讓含煙去找碧微做什麼?」宗項一邊鬆開船繩一邊道。

佳韻冷靜一笑,「有備無患。」然後手腳俐落的跳上小舟,宗項見她神神秘秘也不多問,趕緊將船撐離岸邊,宗項畢竟力氣大,搖槳搖得又快又穩,用不了一會兒,他二人已經回到水心榭,然後匆匆取道東路由卷阿勝景殿進入東宮,宗項熟門熟路,悄聲來到勤政殿東暖閣時,宗獻與宗理都已經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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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此處節錄自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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