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珈鼠的豪華鼠窩

佳韻的童年並不在京城渡過，而是在遙遠南邊的浙江杭州縣城，納蘭學士當時已經進京為官，但佳韻與多病的母親卻留在故鄉，一直到佳韻十歲的時候，母親病故，納蘭學士才將佳韻與哥哥接至京城共同生活。

「天上天堂，地下蘇杭」，這句話足以說明杭州的美，那是一座在城市裡就有湖泊相伴的美麗城市，尤以杭州縣城的西湖美景名震天下，佳韻有記憶以來，他們就住在西湖邊上，陳舊的宅邸前有西湖後有河道，佳韻就在這樣具有靈氣之美的環境下長大，與母親朝夕相伴。

母親是個十分溫柔婉約的女人，她就像西湖畔那茵茵垂柳一樣纖細而美麗，優雅而寧靜，父親是有名的才子，而母親則是豔冠群芳的才女，他們的結合就像一場美麗的幻夢，那樣登對卻又那樣不真實，據母親說，父親接到朝廷的任用狀時，原本體弱的母親才剛剛有孕一個月，哥哥也才兩歲大，原本父親欲推卻任用，但那是父親長年以來的理想，於是在母親的鼓勵下，他在煙雨濛濛中含淚揮別母親，一直到母親生下她，數年後病故，母親與父親只有書信上的往來，都沒有再見過面，後來父親曾經告訴佳韻，他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進京為官，最忘不了的，就是他上京那天，撐著一把暈染蓮色傘嫋立湖邊，為他送行的母親。

後來，她曾在父親的書房中發現了一個木箱，裡頭裝的是一捲一捲畫軸，她一捲一捲展開來看，每一捲，畫的都是母親，或笑或嗔；或坐或臥，描繪的是那樣靈動美麗，這數十捲畫軸中其中一捲特別陳舊，像是經常被人展開欣賞，那是母親撐傘立在湖邊的圖，那幅畫，畫得比其他捲都要好，母親纖瘦的身影掩映在重重垂柳之間，細雨斜飛，衣袂飄飄，母親年輕的臉龐上蜿蜒著兩行清淚與一抹清麗的微笑，眼神中充滿了柔情與不捨，佳韻知道，這正是當年父親在船上回首望見的最後一幕，那一別，就是一輩子。

虧得父親那一捲捲的畫，讓十歲就離開母親的佳韻始終沒有忘記母親的長相，雖然只與母親在一起短短十年，但那卻是她這一生最美最眷戀的時光，上京之後她沒有一天不想回到杭州，回到她與母親共同居住的小屋，她多麼想再見一眼母親，多麼想再擁抱她，喊一聲「娘」。

但是，當佳韻真的站在故居前，她又覺得這驚喜的太不真實。

那是一座別緻的木屋，不大，整潔優美，有個小小的前院，栽了不少花草，還有個絲瓜棚，棚邊一口小井，井裡是冰涼甘甜的水，夏日，母親總帶著她與哥哥在井裡湃西瓜，晚上湃進去，隔日的晌午過後，取出來切開食用，那股子香甜在嘴裡細細膩膩的蔓延開來，母親也是個調皮的，總是帶頭比賽誰的西瓜籽吐得比較遠，誰就能有神秘的點心吃，哥哥中氣足，老是他贏，但贏了幾次以後哥哥就不想贏了，因為娘說的「神秘的點心」根本是娘親手做壞的白糖糕，味道實在不美味，後來佳韻也機伶的不再爭強好勝，母親「精心準備」的點心再也入不了她兄妹二人的口，叫母親好不洩氣。

正當佳韻沉浸在回憶裡時，那木屋的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一名身著柔粉色雪紗衣的女子款步而出，三十歲上下，只見她眉目如畫，顧盼生姿，靈氣逼人，猶如畫中走出的美麗仙女……她竟是佳韻的母親！

「娘……」佳韻失聲喊出，下意識的向前走了兩步。

粉衣女子聞言望向佳韻，先是一臉疑惑，爾後便驚喜的笑了開來，「韻韻。」她嬌聲喊道。

才剛喊出口，佳韻已經潸然淚下，「韻韻」是娘給她起的小名，「娘！」佳韻眷戀的喊著，抓起裙襬奔上前緊緊擁住母親，放聲大哭，「娘，我是韻韻，我好想妳，我好想妳啊。」

「韻韻韻韻，娘的韻韻，妳怎麼來了？」母親又驚又喜的撫著佳韻的臉龐，「妳長大了、長大了。」

佳韻雖有滿腔情感，卻始終覺得十分疑惑，母親不是已經過逝了嗎？她與哥哥親手葬了母親了，怎麼……「娘，妳不是……？」

「妳有沒有好好吃飯吶？」母親美麗的雙眸盛滿了不捨的問道，「怎麼這麼瘦？誰欺負我的韻韻啦？啊？」

『誰欺負我的韻韻啦』，不知為何，聽聞這話，佳韻入宮以後的種種遭遇在此刻特別清晰，她心痛如絞，淚水克制不住的串串而落，她張口欲語卻發現哽咽得說不出半個字，只能一聲又一聲叫著「娘」，母親只是溫柔的撫著她的頭髮她的背，然後將她帶進屋裡，遞來一杯溫暖手心的香茶，「喝點茶，緩緩氣。」母親柔聲道，她吸了吸紅通通的鼻頭，因為怕燙，所以像個孩子似的雙掌隔著衣袖攏著茶杯，一口一口啜飲著，那是母親向來最愛的西湖龍井，茶香清爽茶色碧綠，茶味甘醇鮮美，母親不諳茶道，什麼茶葉到她手裡泡出來的味道似乎都差不多，唯獨西湖龍井，母親總是特別用心的去泡製，泡茶的溫度與水都特別講究。

母親自廚下端來兩碟茶點，一碟是烏龍茶葉加少許肉末製成的茶香糕，一碟則是以茶葉醃製的茶梅，這兩樣也是母親的偏愛，「餓不餓？先吃點茶香糕，早上才從蒸籠裡起出來的。」她將茶香糕往佳韻那兒推了推。

佳韻羞赧一笑，點點頭道，「餓，我好餓。」隨後便拈起一塊茶香糕大口大口咬起來，娘雖是書香世家的千金，但從不刻意約束孩子們該怎麼吃怎麼坐，因此從前在杭州，佳韻與哥哥跟著母親吃是大口吃，笑是大聲笑，睡是手腳攤開了睡，好不自在，直到上京以後，父親派了教習嬤嬤看住她與哥哥，他們才開始被迫學習禮儀。

「一定都沒有按時吃飯。」母親憐愛的摸著佳韻削瘦的臉龐，以指腹輕描著那雙與她十分相似的眼眸，「果然，韻韻長大跟娘真像。」

「娘，我……」

「妳先坐坐，娘給妳炒幾個菜來。」母親拍拍她的手，便起身到廚下忙和去，佳韻愣愣的坐在桌邊長凳上，發呆了好半晌，這才細細打量起屋子裡的陳設，與當年根本無二，她起身來到窗旁，蹲下身，只見窗旁的柱子上刻了一條一條痕跡，那是小的時候娘替她與哥哥量身高時刻的，她與哥哥總是爭著要先量，佳韻輕輕撫過那些刻痕，感慨的笑了起來，側首一看，靠著牆釘起來的書架上擺滿了一本一本書，母親愛看書，也好為文作詩，閒暇之餘，她兄妹二人總跟著娘在院子裡煮茶看書，靜靜的打發掉一個下午的時光，但她發現，母親愛看的，總是那幾本父親留下來的書，長大後她才瞭解，為什麼母親總是看書看到一半，就把鼻子湊到書頁上吸嗅著，或者乾脆把書蓋在臉上，大約是想汲取些父親殘留的氣息吧。

佳韻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著，其實內容是什麼她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學著母親，將鼻尖湊近書頁，結果她只聞到一些霉味，她揮揮鼻子苦笑，此刻，母親已經端著一個大托盤出來，托盤上放了兩樣菜與兩碗白飯與一小盅湯，「來，吃飯吧。」母親笑著將菜給擺上桌面。

佳韻看看外頭的天色，說不準現在什麼時辰，這倒底吃哪一餐？不過她也沒想太多，畢竟這樣久沒吃到母親的菜，當然是趕緊坐下，「吶，都是妳愛吃的，碧綠燴三鮮、豬肉筍絲、金針蘿蔔湯，快吃吧。」母親夾了一筷子豬肉筍絲給她，鼓勵的笑道，佳韻動容的扒起飯來，天知道，她有多久沒有這樣大口吃飯過，在宮裡，總是一樣菜只能動三次筷子，總是搞得她胃口全失。

這是母親的味道。

鹽多放了些，芡汁也不夠，湯似乎忘了放鹽，飯也煮得有點硬，但是，卻美味得讓她忍不住落下淚來，「娘，我好苦。」她一邊嚼著半生不熟的飯，一邊哭道。

母親聞言，擱下了碗筷，坐到她身邊輕輕攬著她的肩，柔聲道，「孩子，人生在世，哪有不苦的呢，端看妳怎麼將那苦轉化成活下去的動力。」

「娘，妳也苦嗎？」佳韻哽咽問。

母親婉約一笑，輕點頭道，「當然苦，娘一輩子都苦。」

「娘不想逃嗎？」

母親將頭靠著她的頭，親親密密的說，「當年妳爹要上京當官，其實娘心裡多麼不捨，但是那是妳爹的理想，我愛著妳爹，所以放開他，我心痛得都要碎了，可是……」母親摟緊她，「可是當時我有妳哥哥、有妳，無論如何我要替妳爹照顧好你們，再苦，都撐下去，我唯一遺憾的，是無法再見妳爹一面。」

「娘，爹很想妳，他沒有再娶。」佳韻伸手環住母親的腰，就像兒時撒嬌一樣。

母親含笑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他很想我。」

佳韻睜大眼，「妳怎麼知道呢？」

母親輕點佳韻鼻頭，「我都看得到，妳爹、妳哥哥，還有妳，韻韻吶……娘知道妳的苦。」

「娘，我好累好累，我想娘在一起。」佳韻閉上眼，淚滴滴答答落在母親的衣襟上。

「傻孩子。」母親輕笑，撫著佳韻臉頰的手輕軟得仿若那西湖上的澔渺煙波，冰涼又溫柔，「每個人的命途，雖然都是老天爺註定好的，但是，在這之中好或者壞，只要妳堅持下去，就能改變。」

「娘的命改變了嗎？您還是沒能再見爹一面吶。」佳韻不滿的說道。

母親像是被堵了話尾一樣，支支吾吾的，最後只好搔搔頭，大而化之的笑道，「娘長得太美麗，老天爺想早點讓娘上天跟他作伴嘛，而且，也許是娘不中用，老天爺也沒怎麼考驗娘，雖然妳爹不在身邊，但慶幸我還有妳們，不是嗎？」

娘賴皮。佳韻在心裡想。

母親又接著說，「娘的韻韻，比娘更優秀更出色，韻韻是做大事的人，所以老天爺有好多考題給韻韻，明白嗎？天將降……」

「我不要。」佳韻搖頭泣喊道，「韻韻不要做大事，韻韻只想跟娘在一起，娘，別再丟下我、別再丟下我。」

「如果娘當初不顧一切跟著妳爹去，也許妳就不會出生了妳知道嗎？」母親捧起佳韻的臉，「娘的身體不好，禁不起舟車勞頓，其實當初本來想打掉妳的，可我怎麼捨得下？所以還是留下來把妳生出來了，韻韻……沒有母親捨得下自己的孩子。」

孩子！

佳韻聞言，立刻僵在當場，孩子？孩子？誰的孩子？

「我不要，我只想跟娘在一起……」佳韻拉起母親的手摩挲著自己沾滿淚水的臉頰。

「韻韻，想想妳的孩子。」母親的聲音此刻聽來猶如洪鐘一般直擊她的心靈，「妳走了，孩子沒有娘疼啊。」

「可是……」可是她也想要跟母親在一起。

母親一直都婉笑著，「韻韻，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但不是現在，妳該回去，為妳的孩子想想，為愛妳的人想想，妳要撐下去，給妳的孩子幸福，好嗎？」母親身後泛起一陣銀光，母親仿佛要消失在光裡。

「娘……娘別走！別走！」佳韻伸手要抓住母親，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穿過母親的軀體。

「韻韻，娘看著妳守著妳，別怕，別怕……」母親用力一推佳韻，佳韻竟被推出好遠好遠，再也搆不著母親的衣角。

不要、不要走，娘！！！

母親消失在光裡，接著白芒大盛，炫目得佳韻不得不閉上眼，然後，她聽見遠處傳來一聲「佳韻！納蘭佳韻！！！」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誰？佳韻有些慌張的向聲源處飄去，她伸長了手，每聽一聲「佳韻」就往前飛一些，直到她發現前方竟出現一隻手，她當下毫不猶豫的抓住那隻手，然後那手用力一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