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每日都會由太醫們輪流在太醫值房值班,以防夜裡皇上或是主子娘娘臨時需要急診,太醫值房位在養心店的西北側,闢了兩三間廂打通這麼大,裡頭有辦公區與休憩區,今夜由顧藺儀與另一位汪太醫值班,顧藺儀值下半夜,此時已近子時,汪太醫打著呵欠走進太醫院後的小廂房休息去,顧藺儀則是睡了一覺起來神清氣爽的坐在案前翻看自己手上負責的脈案,夜裡十分安靜,連一起值班的小太監都因為太安靜昏昏欲睡的,「小立子,你累了就到後頭廂房歇會兒,我上醫案房去一趟。」顧藺儀輕輕搖著平日跟著他到處看診的小立子道,只見小立子揉揉眼,似乎已經彌留。

「顧大人,這麼晚你上醫案房啊?您要看哪位主子的?我去替您取就行啦。」小立子打了個呵欠起身道,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

顧藺儀笑著搖頭,「不用了,你歇會兒吧,我自個兒去得了。」說罷,他便將小立子壓回椅子裡,逕自出門,太醫院位在紫禁城東側南三所區,該處已脫離內廷範圍,屬於外廷,與太醫值房相距不算近,他走了好一會兒才到。

醫案房就在太醫院的邊上,一間不小的廂房,裡頭存放著太后、皇上、皇后以及各主子娘娘的病歷脈案,平時除了御醫或者得御醫授權的小太監以外誰也不許入內,調閱醫案要登記,也只能是該主子的主診御醫,且調閱醫案不得超過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一到必需立即繳回醫案房,在醫案上做任何註記都必需用上自己的印,管理十分嚴格。

此刻已是子時,醫案房前仍有兩名太監把守著,他們一見顧藺儀前來便躬身見禮道,「顧大人。」

「不必多禮,我只是來調閱醫案。」顧藺儀微微笑著,兩名太監便側身讓他入內,除了門口的兩位太監把守,醫案房內尚有一名太監看守,調閱醫案必需在他那兒申請登記。

「葉公公。」顧藺儀上前拱手。

「大人這麼晚還來調醫案嗎?」葉公公問道。

顧藺儀诶了一聲,「因為想再看清楚些。」

「請問大人要調閱哪一位主子的醫案?小的替您拿去。」葉公公立刻起身道。

「請替我拿鍾粹宮納蘭小主的醫案。」顧藺儀笑道。

葉公公先是應了聲是之後,走沒兩步又回過頭來,疑惑道,「不對呀顧大人,這納蘭小主眼下是李大人主診呢。」

「是呀。」顧藺儀還是笑著,像是完全不把這件事給放在心上一樣。

葉公公為難的搔搔頭,「顧大人您也不是不知道這規矩,要不,明日您向李大人問問,他要同意了您再來取如何?」

顧藺儀不慌不忙道,「我是知道規矩,不過這是師父讓我來拿的。」

葉公公一驚,「是蘇大人請您來拿?怎麼會呢?」

「我也很意外,不過師父說他稍早遇見過納蘭小主,發覺她臉色不太對勁,但李大人有早已出宮回府,這才讓我趕緊來拿醫案,他要研究研究。」顧藺儀無辜的攤攤手,「我也很為難吶。」

葉公公一聽便面有難色的思忖起來,「這可怎麼好呢?雖然是蘇大人的意思,但是規矩可不能壞……」他挨近顧藺儀道,「這要出了事兒,小的擔不起呀。」

顧藺儀連忙點頭,附耳說道,「就是就是,不過葉公公,納蘭小主懷的可是龍胎,半點兒怠慢不得,你想啊,是讓龍胎平安好呢還是等出了事兒再來追究責任好?龍胎真要出了事,追究起來的罪可比擅翻醫案還重啊。」

此言一出,葉公公更是嚇得臉都刷白了,趕緊就要上架子那取醫案,但腳又停了下來,「可是……」

顧藺儀上前道,「葉公公莫要害怕,這事兒有我跟蘇大人擔待著,與你無關,這個……」他自袖中取出一銀錠,迅速塞進葉公公手中,「給您壓壓驚,沒事兒的,啊?」

「哎呀,真是的……」葉公公急得滿頭大汗,但仍是接過銀錠往袖中塞,「得了得了,出事我也不管了啊!!顧大人您等等,我拿醫案去。」不一會兒,葉公公拿著一本冊子過來,遞給顧藺儀道,「吶,這是納蘭小主的醫案,顧大人您……」

「放心。」顧藺儀接過醫案笑道,「我不帶出去。」他說罷便借了葉公公的小桌,就著燭火翻看起來。

葉公公一驚問道,「顧大人你不是說要讓蘇大人看的嗎?怎麼你……?」

顧藺儀聞言抬頭燦爛一笑,「我要不這麼說你會給我拿醫案嗎?」他說的好像完全不甘他的事一樣,葉公公在一旁氣得跳腳,他便說道,「別這樣,納蘭小主臉色有異是事實,這我可沒誆你,還有,您收了我銀子,就別計較了唄?要不,銀子還我?」他伸出手索討,行為與言語跟他那張俊朗的面容、明亮的笑意太不搭軋了。

「诶呀!真是的!我不管啦,您看完就擱桌上吧!」葉公公氣得跺腳,躲到一旁不想再搭理顧藺儀,顧藺儀也不忙著安撫他,趕緊就專注的翻看起脈案來。

但是,顧藺儀越看越覺得有鬼,從李太醫主診第一日起一直到今日,所有的紀錄跟處方竟然都是沒有問題的,想當然爾也並沒有紀錄到黃疸這一項病癥,難道真的是李太醫沒有診到脈象?或者是顧藺儀自己把錯脈?這不可能,連蘇大人都這麼說了……他尋思一陣後開始仔細看起藥方,這期間藥方變了幾次,但其實只不過是多加了一些清熱降火或者溫補的藥材,並無特別之處,但他還是將這些藥方都整理在腦中,這脈案怎麼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得從藥下手。

顧藺儀嘆了口氣闔上醫案,「葉公公,多謝你呀,我看完了,就給你擱這兒啦。」他小小聲喊道。

葉公公哀怨的回頭望著他,細著嗓子擺擺手道,「去去去,快走快走,你個催命的,下次塞金子給我我也不收啦。」顧藺儀嘿嘿笑了兩聲後便趕緊離開醫案房,但他並沒有立刻回太醫值房,而是獨自經由東筒子往壽藥房而去,壽藥房是乾東五所之一,就在如意館邊上,壽藥房是宮裡專門煎藥的處所,通常都是太醫們開了方子,隨身小太監抓了方子後到壽藥房煎妥後由宮人們依照分送到各宮院去。

夜裡的壽藥房仍燈火通明著,卻很安靜,當值的小太監不知上哪兒打混去了,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平日這樣顧藺儀是會罵人的,但今夜他前來卻也不想引人注意,沒人在正好,他輕手輕腳的來到煎藥的灶旁,只見灶旁有好多個小木桶子,那些桶子是用來裝煎完藥以後的藥渣,桶子把手上都掛了一個小牌子,上頭燙金著一些主子娘娘的姓氏與宮院名稱,比如「和字佟佳」「壽字杜氏」等等,便是永和宮慧妃與永壽宮憫妃,他彎身,一個一個打開來聞,然後在最後一個桶子上看見了「鍾字納蘭」,那便是鍾粹宮納蘭佳韻,他連忙將桶蓋打開,但才一掀開就發現,桶內竟空無一物!

他皺起眉頭,這不對,納蘭小主每日都有服藥,沒道理這裡會沒有藥渣,尤於光線不足,他便伸手在桶內抹了一下,手指上沾了一點藥汁,這證明這桶子確實有裝過藥渣,只不過讓人給倒了,依宮中規定,這些藥渣都會在壽藥房放置至隔天才會清掉,便是為了萬一主子娘娘的藥出了問題,也還有證據可查,但是眼下,其他主子娘娘的藥渣都還在,唯獨納蘭小主藥桶內的藥渣竟先一步被清空……顧藺儀心下一股不祥感油然而生。

「是誰在那裡?!」身後傳來小太監的喊聲,顧藺儀連忙蓋上桶蓋回身,小太監一看是顧藺儀便趕緊見禮,「顧大人吉祥,怎麼顧大人這麼晚會在這兒?」

顧藺儀笑道,「沒事,今日儷貴人說藥似乎苦了點,我便來看看是不是我的小立子抓藥時誤抓了些什麼。」

小太監噢了一聲,「那怎麼不讓小立子自己來呢?還勞煩大人您。」

「小立子打盹兒著呢,我反正一時之間也沒事兒,走走也好。」他笑了幾聲,像是不經意的問道,「剛才我不小心開到了納蘭小主的藥桶,怎麼她的藥桶是空的?難不成今日忘了給她煎藥?這可不行吶,納蘭小主身懷龍胎……」

「不不不!」小太監趕緊搖搖手,苦著一張臉說,「有煎的有煎的,不過小信子煎完藥就把藥渣給倒了。」小信子是李太醫的隨身太監。

顧藺儀眸中精光一閃,放心似了的點點頭,又問,「這小信子怎麼會把藥渣給扔了呢?」

小太監撓撓臉,「小信子自己也嚇了一跳,大約走神了,他最近老是這樣,顧大人您要罵他可別說是小的出賣他呀。」

最近老是這樣?顧藺儀沒有漏聽這關鍵的一句,但他仍不動聲色道,「得了,我哪還這樣閒功夫訓他?回頭我向李大人說聲便是,可得叫他警醒些。」顧藺儀哼笑。「小太監在煎藥你們也盯著點兒。」

「這是、這是。」他賠笑著躬身道,「一定、一定。」

顧藺儀又隨意說了幾句話後,負手離開壽藥房,此時他神色已經十分凝重,這一切都太過巧合,太詭異了,若是藥裡沒有問題,為何小信子要將藥渣清得那樣快?想來什麼走神都是藉口,藉故倒掉藥渣才是真,那麼,只有明日等藥煎好了再驗,要不,他明日再親自來一趟壽藥房也無不可……正步行低頭尋思著,眼下的石板道突然出現一雙官靴,顧藺儀愣了愣,緩緩抬頭往上看,不由得失聲喊道,「師父!?」

來人竟是蘇重和,只見他冷冷的望著顧藺儀,顧藺儀驚詫的道,「怎麼師父你這時間還在這兒?」

蘇重和神色淡漠的道,「我與藥庫汪公公研究藥材種類,一直到稍早,已經過了出宮的時間,本想到值房看看你,卻見你行色匆匆到醫案房又到這兒來。」他語速平緩卻隱隱有股質問之意。

顧藺儀心喊不好,這不就從頭到尾都讓蘇重和給看見了嗎?他尷尬的笑了笑,「那……師、蘇大人腳不酸嗎?這樣跟著我走了半個皇宮。」

此言一出,蘇重和立刻皺起眉頭低聲喝道,「還貧嘴!」

「下官不敢。」顧藺儀垂首道,蘇重和輕嘆,負手往太醫值房走去,他也恭謹的跟在身後,思忖著該怎麼向蘇重和交待過去。

「記得我交待過你什麼嗎?」蘇重和輕聲問。

夜風迎面而來,袍帶輕揚,顧藺儀說道,「沒有忘。」

「那麼你眼下所為,是否不將老夫的話放在心上?」

顧藺儀心下一凜,本想說「不敢」,但猶疑再三還是道,「下官只是,想把事情給弄弄清楚。」

蘇重和聞言,竟是長嘆道,「這宮裡何曾有過清清楚楚的事了?許多事都是諱莫如深的。」

「下官……」

不待顧藺儀說話,蘇重和已經語重心長的道,「主子娘娘們各個都很有本事,我們御醫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今朝為輔臣;明日為螻蟻卻也未可知,老夫就你一個弟子,不想你身陷險地。」他回頭望著顧藺儀,高大卻老邁的身子微微佝僂著,神情中竟有著慈父般的憐惜。

顧藺儀心下微動,蘇重和對他而言恩同再造,他幼失怙恃,是蘇重和在街邊撿了他帶在身邊,給他吃給他穿,讓他與蘇公子一同讀書,甚至還收他為徒,如今他能成為御醫,可說是蘇重和一手栽培……「師父。」他低低的喊著。

蘇重和不語,嘆息隨著夜風飄至顧藺儀耳中,他跟在蘇重和身後,緩緩行向太醫值房,心下百感交集,腦子裡思緒千迴百轉,但最後凝定在腦海裡的,卻是含煙在一片花葉紛揚裡,輕輕攏著髮絲微笑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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