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開眼,望著熟悉的床頂,熟悉的窗花,熟悉的夜色,佳韻疲倦的閉了閉眼,蒼白的麗容上有著一絲絕望的神情,燭火映著窗上樹影微微搖曳著,與那個夜晚十分相似,那個夕顏驚惶喊著「玉貴人沒了!」的夜晚……。

佳韻抬手壓在額上,感到相當疲憊,她微微側首看了看那道琺瑯描金三彩屏風後,空無一人,平常會支首坐在花廳桌邊的含煙此刻也不見人影,她輕嘆,罷了,無人也好,此刻她業已沒有力氣說話,翻了身側躺著,她將自己蜷裹在錦被中,細細回想著某些事,屈辱的、悔恨的回想著。

顧飛玉的血、攏翠與皇后眼中的算計、慧妃的笑。

原來,這一切都是個騙局,是一個巨大的,而錯縱複雜的騙局。

首先是她,納蘭.佳韻,顧飛玉先是靠攏皇后,在萬壽節獻舞,博得皇上寵幸,成為寵妃後再在鍾粹宮鬧這麼一齣戲,讓她與佳韻的不合徹底放大在皇上的眼前,讓皇上根深柢固的認為她韻貴人與玉貴人爭寵交惡,以至一根梅枝也不願相贈,更讓皇上以為她韻貴人心胸狹窄,接著,便有了下毒之事,若然她沒有分析錯誤,這場戲是攏翠與慧妃聯手,而非顧飛玉與慧妃聯手,就這事兒上來看顧飛玉也是個受害者,恐怕是攏翠與慧妃將顧飛玉當成棄子,用來嫁禍給佳韻的棄子,她們利用佳韻的心軟,利用她的同情心讓她以為顧飛玉真是遭人下毒,但此刻佳韻一想,那毒恐怕是攏翠下的手……

「主子!」含煙端著托盤來到床邊,連忙抓開佳韻死攢在被子上的手,「主子方醒轉,切莫用力。」她輕輕拍著佳韻的手背安撫道。

佳韻略微失神的望著她,「含煙?」

含煙聽她這樣輕喊,立時紅了眼眶,「是,是含煙,我的主子妳總算醒來了。」

「哭什麼?」佳韻抬手替含煙拭掉眼淚,「朱顏夕顏呢?」

「她倆在外頭守著呢,守了好多天了,我讓她們歇息去。」含煙的淚還是不住往下掉。

「好多天?」

「是呀。」含煙點點頭,見佳韻想坐起來便扶著她,多加了一個靠枕在她背後,「主子妳昏迷五日了呢。」

「五日?」佳韻詫異的瞪大眼,「有這麼久?」她低喃著,隨即抓著含煙衣袖問道,「顧飛玉呢?」

含煙先是一愣,隨後垂下眼睫道,「玉貴人已經在二日前移靈,在妃園下葬了。」

佳韻聞言緩緩點著頭,嘴裡喃著:「是嗎?嗯,那就好……」她往後一靠,神情有些委頓,含煙見了急忙道,「主子,別想了好嗎?先喝藥吧?」

佳韻疑惑的蹙起兩道眉,「喝藥?為什麼要喝藥?」

含煙聞言淚掉的更兇了,但唇角卻含著一抹輕淺的笑意,她伸出手輕柔的擱在佳韻的小腹上說道,「主子,有身子的人怎能不喝藥?太醫說主子妳勞心太過又受到驚嚇,這胎……」

「含煙,妳說什麼我聽不懂!」佳韻扯著含煙雙手道,滿眼驚惶,「妳說什麼?誰的孩子?」

「主子、主子。」含煙趕緊溫言道,「主子莫急,這太醫說您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呀。」

此言一出,佳韻瞪大雙眼,當場愣住,心下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一湧而上,直衝腦門,然後她乾澀的雙眼滴滴答答的落下串串清淚,並且輕輕的笑出聲來,含煙以為她是喜極而泣正要開口道喜卻見佳韻失神的軟靠在床柱上,她這才發現佳韻笑得是那樣蒼涼而孤寂,不由得心慌起來,「主子?主子?」她迭聲喚著,但佳韻卻置若罔聞,逕自又哭又笑。

「孩子?」她淚眼望著含煙,嘲弄似的笑著,「我肚子裡懷了孩子?他的孩子?!」佳韻伸手指著養心殿的方向,厲聲問道,含煙大驚趕忙擁住佳韻。

「主子,隔牆有耳、隔牆有耳,莫要激動,啊?」含煙緊緊擁住佳韻,亦是淚眼朦朧。

「我不想要他的孩子……。」佳韻軟在含煙懷裡泣不成聲,「我不想要他的孩子,為何我要懷上他的孩子?含煙……。」

「含煙懂主子心裡的苦,但是請主子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啊?」

稚子何辜?

四個字狠狠震進佳韻心裡,她雙手像攀浮木般的環在含煙的頸背,顫抖著唇說不出半個字,含煙又趕緊道,「要不是這個孩子,咱們此刻已非身在鍾粹宮,而是會在永巷的老屋子裡呀。」

「什麼意思?」佳韻愣愣問道。

含煙知道她動搖了便又說,「當夜主子妳當著皇后娘娘的面暈死過去,本來皇后是要著人將主子妳抬了回來,無意讓邵太醫診脈,是儷貴人搶上前替妳把脈,這才發現是喜脈,皇后娘娘亦是大驚失色趕緊著人稟告皇上,皇上下旨就讓主子您留居鍾粹宮養胎,主子,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佳韻冷哼一聲,「幸?幸在哪兒?此刻這孩兒來到世間豈不跟著我受苦?此番我遭人陷害,至此已是絕境,跟著我這個因心軟遭人利用的娘,我的孩子能有前途嗎?」

「主子!」含煙握著佳韻雙肩鄭重道,「難道妳要墮掉這個孩子嗎?妳忍心嗎?」佳韻定定望著含煙,竟是無法回答,含煙見狀又道,「如果主子不要這個孩子,含煙在太醫院有個有點交情的大人,含煙可以請他替主子開方,含煙這就去!」說罷,她便放開佳韻起身要去,佳韻心下一動竟伸手拉住她。

「別去……別去。」佳韻一手撐在床榻上一手拉著含煙,垂首低泣好不堪憐,含煙哪裡是真的要去尋太醫呢?只不過是激她一激,見佳韻如此傷心,含煙便回身輕輕撫著佳韻的頭,「莫哭、莫哭,娘要成了淚人兒,孩子也會跟著愛哭寶的,嗯?」當佳韻攀著自己嚶嚶哭泣時,含煙瞬間意識到,這個女孩才十六歲呀,一般民間十六歲的姑娘正是芳華正茂,無憂無慮的年紀,就算婚嫁也不像在這宮裡樣難捱,這個十六歲的少女進了宮被迫一夕長大,被迫在這些權謀鬥爭之中想辦法活命,但說到底,她才十六歲呀。

「含煙,我很恨。」佳韻披垂的長髮掩去她的臉,只聞她低聲說道,含煙不語,她便接著說,「我恨透攏翠、恨透皇后與慧妃,但更恨的是我自己,要不是我心軟,根本也不可能上她們的當!當初要不同情顧飛玉就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聽聞攏翠的名字,含煙一瞬露出痛苦的神色,她沉聲道,「主子,身為您身邊的奴才,含煙有罪。」

佳韻聞言抬頭,淚水已止住,「妳何罪之有?」

「含煙同樣過於心軟,對於攏翠,含煙總顧念著往日姊妹之情,若是含煙未曾被迷惑,便可在主子身邊提點您,於此,含煙有罪,請主子責罰。」含煙說著便起身往地上一跪,額面叩地,「含煙枉在宮中行走多年,含煙失職。」

佳韻望著含煙,心下大慟,更加悔不當初,她起身扶起含煙,「別這樣,沒有妳在我身邊,恐怕我熬不到如今,這筆帳……」她冷然的看著含煙的雙眸,一字一字的鏗然說道,「我要討回來。」

含煙熱淚盈睫的緊緊握住佳韻雙手,「主子有決心,奴婢亦跟隨主子,萬死不辭。」兩人淚眼相視,此刻情誼已非尋常主僕之情,其中更有著生死與共的革命情感,含煙擦擦淚水,重新將佳韻安置好,「既然這樣,主子先喝藥吧?」她端過已經放涼了的湯藥。

「這是什麼藥?」佳韻問,眼神有些質疑。

「是太醫開的安胎藥……」看出佳韻的疑慮,含煙笑道,「主子放心,此藥從領取藥材到煎藥還有洗藥罐皆是奴婢親手所為。」

佳韻聞言輕淺一笑,心下暗道自己這可是一朝蛇咬十年懼繩了,邊想著邊接過藥湯喝了,還輕喊了聲「好苦」,隨後又問,「皇后指派了哪一位太醫來看顧?」

「是一位李太醫。」含煙道,拿手巾替佳韻擦去唇角的殘液。

「藥也是李太醫開的嗎?能否請他下回別弄得這樣苦……」佳韻眉頭皺成一團。

「這莫不是孩子撒嬌?」含煙失笑,「知道了,李大人明日前來請脈,奴婢會告訴大人的。」她轉身收拾著空的藥碗。

佳韻羞赧的點點頭,沉吟一會兒道,「含煙,妳怎麼看這件事?」

含煙動作一窒,擱下托盤坐在榻邊,柔聲道,「太醫已經說主子妳過於勞心,怎麼才剛醒就要想這些呢?方才也是,若不是含煙來了,主子怕不把指甲都給抓斷了。」

「我無法克制,我怎麼想這整件事都太可怕,我想聽聽妳怎麼看這件事?」佳韻攏攏髮絲。

含煙見拗不過佳韻,便輕嘆一聲,尋思一會兒說道「這幾日主子昏迷,奴婢就這事兒推敲了不少回,奴婢想,這些陰謀應該是在萬壽節前就開始,最初,慧妃娘娘有意讓玉貴人成為她埋在皇后身邊的暗樁,但似乎玉貴人倒戈,於是才有了萬壽節的事,主子記不記得,掩綠小主之事過後,慧妃與玉貴人嫌隙頓生?」

佳韻回想著,「似乎是這樣,但奇怪的是,萬壽節前掩綠曾看到過漣漪到過景仁宮,鬼鬼祟祟的。」

「不錯。」含煙微微蹙眉,「想來必是慧妃娘娘向玉貴人與攏翠交代了些什麼,但這點咱們無從得知。」

「之後便是皇后讓玉貴人在萬壽節上獻舞,那時候慧妃的神情難看得緊,想必根本不曉得有這樣的事,於是她便認為玉貴人有了二心……」佳韻思索著,頓感疲倦的按壓著鼻樑處,「以慧妃的個性,對玉貴人應是除之後快了,難道那飛仙醉真是慧妃娘娘下的?」

「不,不可能。」含煙立時搖頭,「主子妳想,慧妃精明如斯,會以這樣粗糙的手法下手嗎?」

兩人俱是一陣靜默,佳韻率先道,「是攏翠!是她!只有她才能動這些手腳,是她!」

含煙溫婉的臉龐不由得血色盡失,但卻無法反駁,她低聲道,「以這樣的情況來看,確實最有可能是攏翠。」

「玉貴人中毒,慧妃指了邵太醫主診,這其中也太有問題,我認為,不只一個陰謀。」佳韻纖手繞著髮尾,一圈一圈,思考著,「有太多的枝微末節咱們勘不透,但唯一能確定的是,攏翠於這其中必定佔有相當吃重的份量。」

「豈止有份量?我懷疑她根本就是主謀。」含煙突然恨恨的說道。

佳韻一驚,「此話怎講?」

含煙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深吸了幾口氣後才說,「兩日前玉貴人移靈下葬後,攏翠便讓內務府調離了承乾宮。」

佳韻聽著,眉心皺得死緊,「難不成,她調動的地方是……」

含煙一雙美目幾乎要瞪出血來,「就是長春宮。」

皇后身邊!

「攏翠與皇后勾結了,利用玉貴人來陷害我與慧妃!」佳韻不由得機伶伶打了個寒顫,但想起當日現場的情況又搖搖頭,「不對,當日攏翠提到茶葉罐一事,我留意到了,皇后似也事先並不知情,天吶……這個攏翠……」太可怕了。

「奴婢幾番推敲,怎樣都無法避開這個結論。」含煙恨恨說道,竟是將臉埋進雙掌間無聲的哭泣起來。

「含煙……」

「诶瞧我,怎地又哭了?」含煙抹去淚,「攏翠有什麼樣的決心我早就知道,是奴婢想不開,她都拋下一切了,只有奴婢還想著往日之情,主子妳放心,含煙不會再心軟於攏翠。」

「含煙。」佳韻抬手為含煙拭淚,苦笑道,「我們之間不用妳這樣保證,咱們都是軟心腸的人,日後莫要再上當便是。」她頓了頓又道,「今後別再喊我主子了,如今被降為常在,只能喊我小主。」

「奴婢知道,奴婢很快又能喊小主您是主子了。」含煙淚目中有著堅定的相信。

「希望是這樣,對了,這幾日彩衣與掩綠她們都好嗎?」佳韻突然想起,趕緊問道,「如今我獲罪被貶,她二人素來與我交好,少不了要被牽連。」

「主子莫要擔心。」含煙微笑道,「彩衣小主並沒有被牽連,仍然住在偏殿裡,只是為避鋒頭,彩衣小主前來都讓奴婢給勸了回去。」

佳韻點點頭,淡然笑道,「如此甚好,皇后雖無下令讓我禁足也無禁止他人探望,但終究我是個罪妃,見多了於她沒有好處,那麼掩綠呢?」

提到掩綠,含煙不由得笑得較為歡快些,「怪奴婢糊塗倒忘了向小主您稟報,聽聞彩貴人說,掩綠小主於三日前讓皇上寵幸了呢,皇上已經下令讓掩綠小主遷出延禧宮,竟擇了養心殿後的燕喜堂讓掩綠小主居住。」

佳韻聞言大喜過望,「真的?這真是太好了!掩綠被幽禁如此之久,總算是揚眉吐氣得償所願了,不過……」她神色暗了暗,「皇后那邊呢?」

含煙道,「皇后倒是沒有一點兒不高興,不但與掩綠小主頗為親厚,還直說著最近這宮中太多不祥之事,如今掩綠大好,又讓皇上下旨冊封是喜事一樁,還親自上為掩綠小主佈置了燕喜堂,並且操辦過幾日的冊嬪大典呢。」

「嬪?!」佳韻瞪大眼,「妳說,皇上冊掩綠為嬪?」

「是呀,臨幸的隔日便下旨冊掩綠小主為嬪,賜號箴。」

「箴……」佳韻細細玩味這個號,「取其箴愛的意思嗎?皇上果真十分寶愛掩綠。」

「亦喜也憂。」含煙四字便道盡了佳韻的疑慮。

佳韻輕嘆,「不錯,君王的寵愛能讓一個女人在后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也能叫一個女人身陷險境,掩綠可有來過?」

「自然是有的,但同樣讓奴婢給勸回了。」

「是該如此,近日不宜再見,她才剛正式得了皇上寵愛,不好與我走得太近,日後沒有我首肯,她們來了,都勸回吧。」佳韻微垂臻首輕聲道。

「奴婢知道怎麼做,掩綠小主走前還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佳韻挑眉。

「小主說『萬事保重,青山常在』。」

佳韻一聽,不由得鼻間一酸,卻是忍住了淚,含煙亦是,「掩綠小主縱使得沐君恩,仍心心念念著小主您,所以,小主妳務必愛重身子,孩子一落地,小主必能翻身。」

「我知道,我會的。」佳韻既是感動又是感慨的說著,隨後含煙伺候她歇著,便退了出去。

睡了五天方醒來,佳韻此刻一點睡意也沒有,只見她平躺在床榻上,緩緩將手在腹部上來回輕撫著,心下想著,她竟然有孕了?老實說,她真的不願意有這個孩子,她並不愛宗衍,宗衍也從來未曾真心愛過她,但是當含煙一說要把孩子墮掉,她竟也心痛莫名,難道這就是所謂「母性」嗎?

孩子,有著她骨血的孩子,是她身體裡的一部份,就像她是娘親的寶貝女兒一樣,眼下她肚腹裡的孩子也會是她最寶貝的女兒與兒子嗎?像她常常向娘親撒嬌那樣,她的孩子也會向她撒嬌嗎?

彩衣愛著二王,掩綠愛著皇上,只有她,只有她納蘭.佳韻什麼也沒有,如今她的身體裡卻多了一個小生命,是不是代表著,她也「擁有」了真正屬於她的呢?是不是代表著,她也不是孤單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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