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項酒醒已經是近晌午的事兒了。
大雪已停,盆中的餘炭燃盡,宗項動了動身子,撐開眼皮,掃視了一下六角亭內,發現,只剩下他一人,薛彩衣已經離開,他甩了甩頭,這才看到自己手中還握著酒瓶,頓時非常想哀嚎,方才肯定是醜態百出才嚇走了薛老闆。
他嘖了一聲將酒瓶往邊上一擱,起身伸個懶腰,卻見一張白紙飄落地面,於是他彎身拾起,定睛一看,差點兒沒氣噎著,只見那張白紙上用娟秀的字體以硃筆寫著『帳單』兩個大字,中央細目則以黑墨寫著『女兒紅一斤五十兩、酒杯一只五兩、陪酒費友情免,一共五十五兩,請三日內結清。』邊旁一小楷紅字加註『金額未滿百兩,不適用錢莊兌牌』。
這個女人…………。
宗項忍不住將那張帳單揉成一團,但想了想又攤平,既然人家都有臉伸手收款了,縱使實在來氣,身為王爺他豈能賴帳?於是他咬牙將帳單給塞入懷中,撈起大氅便步出亭外。
此刻雪過天晴,一碧如洗的藍天與剛下完的新雪交相映襯,十分鮮麗,宗項放緩步子走下山坡,只見這山坡前一條河道經過,錯落著幾棵大樹,若非冬日,這兒會是一處絕佳賞景之地,原來這六角亭位於墓園山坡的背風處,是宗項自行搭建讓掃墓者暫歇的處所,但因較偏僻故鮮有人至,宗項倒是每每來掃墓便會到亭中坐上一坐,往往坐上一下午也沒有半個人來,甚是靜謐,今日也不例外。
走了一段路又回到墓園,宗項回望著落梅墳頭的方向,淺淺的笑了笑後便步下台階,就快要走到地面時,就見一抹綠色身影在前方朝宗項揮手,宗項細看,發現來人竟是莫道仁的女兒莫柔月。
她怎麼會在這兒?宗項心下奇道,此刻他已步下台階,莫柔月笑著迎上前來。「王爺。」
「莫小姐。」他微微頷首,本想點個頭就向右繞過她離去,但那莫柔月卻向左移了一步擋住她,「莫小姐有事找本王嗎?」
「當然有事。」她笑咪咪的說道,眉眼間盡是一股爽朗。
宗項客氣的微笑,「不知有何事需要勞煩莫小姐到此處?」
「也沒什麼。」莫柔月略微羞赧的笑起來,「只是我上項王府尋你,門房說你在這兒,我就來了。」
「敢問莫小姐何時來此地尋本王?」他要把門房給換掉!宗項皺起眉。
「有……一個時辰了,整個墓園我都走完了就是沒見著你,只好在這兒等你,還真讓我等到了呢。」她傻傻的笑。
「一個時辰?」宗項不由得瞪大眼。
「是啊。」她點點頭,「還不是讓我等到了嗎?王爺用午膳沒有?肯定沒有吧?那咱們一塊兒吃飯可好?」
「莫小姐,恐怕不太方便,本王送莫小姐回府吧,莫相想必十分擔心莫小姐。」宗項二話不說,朝回去的方向比個了「請」的手勢。
不料莫柔月卻噘起了嘴,苦著一張臉,「陪我吃飯也不行?我等了你一時辰,餓都餓扁了,陪我一下也不為過吧?」
「莫小姐……」
「陪我一下嘛,我好餓啊。」她苦苦哀求著。
宗項暗嘆,他並不討厭這個莫柔月,她很爽朗並且十分坦率,就這一點而言他對她可以說是讚賞的,但僅止於這樣的讚賞,並非將她視為能夠有親密關係的女子,「莫小姐,往後莫要再這樣。」
莫柔月爽朗的笑容黯了黯,但她很快的點點頭,「知道了。」
「莫小姐在城裡可有偏愛的店家?」見她如此乖巧,宗項也不忍再拒絕她,於是問道。
「有的有的,走吧,我帶路。」她一張小臉頓時亮了起來,像是所有天光都聚在她臉上那樣的明亮,雖然她張揚了點兒,任性了點兒,但其實這樣的女孩兒挺討人喜歡。
「二王爺來掃墓嗎?」她開心的挽著宗項的手邊說邊問。
「是。」宗項則客氣的抽出自己的手,莫柔月也是個聰明人,見狀,就不再試著要挽他。
「誰的墓呀?」
「亡妻。」要在平日他並不輕易提到落梅,但此刻卻想藉此讓莫柔月知難而退。
「亡妻?」莫柔月愣了愣,又道,「是那位已經告老歸鄉的禮部殷侍郎千金殷落梅嗎?」
宗項眉頭皺起,「莫小姐從何得知?」許久未曾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落梅的事,更遑論是說出她的全名,宗項瞬間緊繃了起來。
「是爹爹告訴我的呀。」但莫柔月全然未覺,仍逕自說道,「殷侍郎歸鄉怎麼沒把墳給遷回去呢?」
宗項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道,「過往的事兒,就別再提了。」
莫柔月噢了一聲,但又接著說,「王爺,皇上與太后想給咱們指婚呢,你知道嗎?」
「本王略知一二。」宗項將手負在身後。
「王爺怎麼看呢?」她大著膽子問道,一雙眼晶亮亮的直瞅著宗項。
宗項淺笑道,「本王並無續弦之意,想必莫小姐也不想嫁予一個鰥夫,本王自會稟明聖上。」
莫柔月聞言揚聲道,「我想呀!!」話一衝出口她立刻就臉紅了,但仍囁嚅著,「我很樂意的……何況……」
對於莫柔月的坦白宗項忍不住笑了起來,「莫小姐果真十分坦率,但本王並無續弦之意。」
「何況你根本不是鰥夫呀。」莫柔月不滿的嘟嚷著。
宗項頓了頓,輕聲探詢,「莫小姐何出此言?」
她咬咬下唇,大聲說道,「爹告訴我,王爺與殷落梅根本沒有拜堂呀!你們根本就還不是夫妻!所以王爺你從來就不曾有過婚嫁,也不是什麼鰥夫。」
負在身後的手握緊又放鬆。
「落梅對我而言已經是妻子。」他說。
「那也沒有關係呀。」莫柔月搖搖頭,笑得十分明快,顯然沒有留意到宗項的情緒變化,「橫豎她已經是過去的人,我想嫁給你,皇上和太后想把我指給你,這樣就夠了。」
「對本王來說,落梅從沒有過去,夠了,別再提了。」宗項耐著性子。
殷落梅對他而言不僅不是過去,他愛她十年如一日,而失去她的傷痛也一天一天都仍然進行著。
仿佛這才察覺到一些宗項的不悅,莫柔月瑟縮了一下,但她身為莫相捧在掌心上的明珠,從來只有別人遷就她,沒有她遷就別人這回事兒,縱使察覺到他人的不悅,她仍然不覺得自己該要停嘴,忍不住又補了一句,「都死了這麼多年,不過去又能怎麼著?」
「夠了!!!」宗項忍無可忍的大喝一聲,莫柔月瞬間嚇住,不由得退了兩步,愣愣的瞪著他,唇動了動說不出半個字,只見宗項控著臉冷聲道,「本王敬莫小姐是為莫相掌上千金,多有禮讓,卻不代表莫小姐能如此僭越,本王與殷落梅即便沒有拜堂算不得夫妻那也是本王的事,無需莫小姐置喙,還望莫小姐體諒,今日用餐一事就此取消,告辭。」說罷,他旋腳,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
「你……」莫柔月仍然僵在原地,嚇得發抖。
宗項走了幾步便頓下步子,微微側頭回身道,「即便沒有殷落梅,莫小姐也不會是本王娶妻人選。」
莫柔月狠狠一震,衝口而出,「為什麼?為什麼?我哪兒不好?難道王爺已有心上人?她有我好嗎?比得過我嗎?家世、容貌、才華,哪一點比我好?」
「莫小姐要那樣想就是那樣吧。」宗項沒有再回頭,淡淡拋下一句,便快步離去,那莫柔月在原地氣得連嘴唇都發白,只見她想向前走一步,卻雙腳一軟坐倒在地,瞬間屈辱感一湧而上,她緊緊咬著唇,眼眶中鎖著淚,硬是不肯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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