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不久,夜裡燈紅酒綠的天姝閣也熄了燈火,關了店門,姑娘小廝全都歇息去,這夜晚的行夜作息就是與一般人相異,正常人呢是白日工作夜晚歇息,但專作夜裡生意的就是完全日夜顛倒,當朝陽城漸漸甦醒過來時,天姝閣一類的店家才正要關門。
此刻天姝閣內所有院落靜悄悄的,每個人都睡下了,只見其中一座主院「沁芳」內還有人影走動,房門咿呀一聲的打開,薛彩衣薄施脂粉,換上一套紫色雪緞立領排扣羅裙套裝,上身立領排扣,腰間抓出腰身,下身同色料百折羅裙,踩一雙繡紫藤軟鞋,綰了個簡單的以一根紫琉璃簪固定的垂髻,耳上扣兩顆小指節那小的雪白珍珠,與夜晚的奢華妝扮比起來是相當素淨,但卻也不馬虎,待薛彩衣一出房門,緋然立刻迎上前去。
「姊姊,這裡是替妳準備的東西。」她遞給薛彩衣一藤籃與一束油紙包裹的梅枝。
「謝謝妳,妳趕緊歇息去吧。」薛彩衣接過物品,伸手輕撫緋然的臉頰,「瞧妳累得。」
緋然正要說些什麼,卻看見薛彩衣穿得有些單薄,便進她屋裡替她拿了一件雪白繡紫芍樂滾兔毛邊的披風出來,抖開披風攏在薛彩衣肩上,笑道,「就算不畏冷,還是披著好,要讓哥哥看見妳著涼,怕不要託夢嚇醒我啦。」
薛彩衣嗤的一聲笑出來,「瞧妳貧嘴得,得了,妳快回院落去吧,我出門了,晌午前會回來。」說罷,她便一手拎著藤籃一手兜著梅枝自天姝閣的後門離開。
出了天姝閣,便往城外去,清晨的空氣特別好,路上行人也不多,她一路上都十分愉悅,嬌俏的臉龐上漾著一抹輕淺笑意,十一月初十,對她而言並不是個值得歡快的日子,但她薛彩衣的人生信條之一便是:「再難過也得痛快度日」。
約莫半個時辰,薛彩衣人已經出了朝陽城東,這朝陽城主要城門是南門,通往主要幹道與港口,北邊是皇城緊臨的昇陽山,西邊是往凝碧湖的方向,東邊則是往萬葉林,萬葉林這顧名思義便是個枝葉繁茂又翠綠的林子,出了東城門以後拐左彎,沿著官道走一小段便會進入萬葉林,這萬葉林雖茂密但採光卻很足夠,加上面積並不大,不易迷路,並有一主要河道朝陽運河的小支流通過,整體環境相當清幽。
時值冬日,除了人走的路以外,其餘皆是被白雪覆蓋,沒有春夏的蟲鳴鳥叫,獨有支流的淙淙之聲,別有一番寧靜的韻味,林中岔道不多,沿著筆直的那一條路走下去,很快會穿過萬葉林來到一大片被雪覆蓋草原,草原彼方是通往另一城鎮的道路,草原兩側皆是山坡,其中右側的山坡是一座佔地相當廣大的墓園,墳頭密集的錯落在山坡上,有的面山,有的面林有的面對那延伸幾乎沒有盡頭的道路,薛彩衣拎著籃子爬上通往墓園的石階,熟門熟路的繞過數個墳頭,來到一座面對著綿長道路的小墳,墳頭草有點長,但是周遭挺乾淨的,顯見有人固定會來打掃。
小墳以花崗石立碑,上頭沒有生年亦沒有銘文,只是簡單刻著「上官家長子悠然衣冠塚,妻薛彩衣、妹上官緋然謹立。」
薛彩衣先將籃子與花都擱下,至不遠處的水井打了桶水,將小墳以水把雪沖淨,再自袖中取出小刀,將雜草給稍微割除一些,然後才洗洗手,將帶來的梅枝插進換了清水的花瓶裡,打開藤籃,一一拿出籃內物事,幾碟小菜與一壺女兒紅擺上碑前,自己則撩了裙擺一屁股坐在墳前,向石碑舉起斟滿酒的小瓷杯笑道,「許久不見,你好嗎?」
靜默,回答她的是一陣草原捲來的風,夾雜著冰雪與殘葉的味道。
她深深吸了一口風中的味道,「看來你心情不錯。」一口乾了杯中物,又道,聲嗓輕輕軟軟的帶點慵懶,與風揉合,叫人聽不真切,「最近天姝閣的生意是越來越好,蒸蒸日上啊,我數銀票都數到手酸,還得雇兩個帳房替我一塊兒理帳呢,離天姝閣開分店的日子大概也不遠了,我打算開了第二間分店就讓緋然掌事兒,緋然也很好,你儘管放心,我沒讓她真的接客,诶你知道嗎?」她突然嘻嘻笑起來,「有個七王爺對咱們緋然可是傾心得很,不過緋然好像不太搭理他,你說啊,緋然都十八了,我也該替她找個婆家了是不?回頭我問問緋然去。」
說到一個段落,她頓了頓,喝點酒,又吃了點菜,才又絮絮叨叨的接著說,「诶我說,有的時候肩膀酸,是不是你坐在我肩上呀?我說可別嚇我,你要嘛就託夢給我嘛,別讓我老是覺得自己鬼上身了……。」她胡天胡地說起胡話來。
突然間她沉默了,頭低低的看著杯中金澄飄香的液體,低聲咕噥道,「緋然說你會入她的夢,可你為什麼不入我的夢?多少年了?我連一次也沒夢見過你,怎麼你就這樣偏心?」她伸手輕輕撫著墓碑上的名字,「上官……」
天空飄起了雪,一片一片的,飄在吃食上、飄入酒杯裡,薛彩衣伸手接了幾片雪,輕嘆著,動手收拾,最後攏攏披風、拎起籃子撐開傘,「過陣子再來看看你,我走了。」說罷,便旋身離開,雪很快的下大了,不一會兒,來時的台階已經覆上一層薄雪,薛彩衣撐著傘緩步,但雪實在太大,幾乎要遮蔽她的視線,讓她不由得停了停腳步,傘拿得更低,心下暗暗叫糟,怎麼就突然來了場大雪呢?四下張望想尋一處暫避風雪的地方,卻發現能見度簡直等於零,正當她進退兩難發愁著時,一股溫暖由身後接近,她十分機警的猛然回頭,來人竟是二王宗項。
「二王爺?怎麼你在這兒?」薛彩衣眨眨眼喊道。
看見薛彩衣的宗項也同樣訝異,但他並沒有訝異太久就伸手拉住薛彩衣的手說道,「風雪大,跟我來吧。」
「可是……」薛彩衣來不及拒絕就被他給拉著走,「去哪兒呀?」她高聲問。
「不想吃得一嘴雪就跟閉嘴跟我走。」宗項說完後就沒有再開口,兩人行了一段路左彎右拐的,薛彩衣叫風雪刮得睜不開眼,更遑論記下路線,直到她感覺周身風雪漸歇,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身在一六角亭內。
這六角亭周圍以一層緞與一層軟紗圍住,朦朦朧朧的,雖有些許風飄入但基本上是可以暫躲風雪的地方,「這兒是?」薛彩衣的詫異並沒有持續太久,畢竟也是個見過世面的,很快的恢復鎮定,抖去身上的雪問道。
「私房景點。」宗項淺笑道,掏出火摺子點燃亭中火盆,小小的空間頓時溫暖起來。
「薛老闆怎麼在這兒呢?」宗項靠著亭柱坐在長凳上,今日他身著一襲深藍色軟緞袍子,腰間繫一鑲藍寶黑緞腰帶,長髮以銅冠與銅簪束起,十分閒適卻仍俊朗。
薛彩衣一笑,「這話可是奴家先問二王的,怎麼二王倒先反問起我了?」
宗項一愣,這才想到方才薛彩衣一見他,第一句話便是問他怎麼在這兒,正要回答,薛彩衣卻先一步說道,「若二王不想提及那便罷,昨天七王說溜了嘴,二王不大高興呢。」
宗項輕笑兩聲,「薛老闆果然敏銳過人。」
「二王過獎,這咱們做生意的,不敏銳點兒怎麼賺錢呢?」她眨眨眼兒嫣然一笑。彎身自藤籃中取出方才沒有喝完的女兒紅,與兩個瓷杯子,晃晃酒壺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宗項先是愣了愣,隨後朗聲大笑起來,大方接過酒杯,「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
「這可是我窖裡珍藏多年的女兒紅,酒性頗烈,二王慢點飲。」薛彩衣替宗項將酒杯斟滿,自己也斟了一杯,伸手輕碰他的杯沿,杯子發出好聽的響聲,「在如此風雅之地,咱們不乾杯。」說罷,率先啜了一口,宗項也跟著喝了一點,那入喉醇美,果真是珍藏的酒品。
「果真好酒。」他讚賞道。
薛彩衣美眸一瞪,婉笑道,「那還用說?這可是出自天姝閣的酒,豈有不好的道理?」
「薛老闆果然不是尋常人。」宗項又啜飲一口,唇邊彎起一好看的弧度,嘴角有些許酒液。
薛彩衣望著那一點快要溢出來的酒,心下頓生捉弄心思,便擱下手中杯,傾身向前,在宗項來不及反應之下伸手抹去,「這酒喝到嘴角上真真浪費了。」她就這麼與宗項的臉貼得十分親近,輕聲說道,「奴家怎麼不是尋常人了?是缺了條腿還少了條胳膊?或者嘴歪眼斜了?」她豔笑著,似乎在等著宗項怎麼反應。
卻說那宗項竟也不立刻退開,要是平常的他肯定立馬起身往後退並說「姑娘自重」,但此時許是酒力作祟,他好整以暇的凝著薛彩衣,任她的氣息與自己的交纏著,只見他低低笑著,「尋常人肯定自謙,不想姑娘卻如此大方。」
薛彩衣目光與他膠著一陣,終於起身退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哎唷這不說奴家臉皮厚嗎?」那一雙細長的眼眸笑瞇了起來,「不過我就喜歡別人這麼說我。」
宗項忍俊不住朗聲大笑,「薛老闆果真非尋常人。」他連連點頭笑道。「卻不知薛老闆怎會來這兒呢?」
「奴家回答二王的話,但二王看在這酒的份上,可別說與外人知。」酒一下肚,薛彩衣放鬆起來,眼神不由得多些媚態,她纖手拈著酒杯,斜倚亭柱道,不待宗項回應便接著說,「奴家來掃亡夫的墓。」
她竟已成親,且丈夫亡故?
宗項聞言心頭莫名一震,沒由來的窒悶起來,喉頭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就沒能說出口,薛彩衣見狀便又道,「王爺很震驚?」
不小心將情緒外顯的宗項,有點兒尷尬,「這……本王不該問,本王向薛老闆賠禮了。」
薛彩衣诶了一聲,擺擺手,坦然道,「二王這是做什麼呢?奴家從不在意這些,人總有過去不是嗎?奴家命不好,十六歲嫁人,十七歲喪夫,這都是多年前的事兒了,沒什麼說不得。」
「丈夫因何而亡故?」等他意識到時,他已經又問出口,沒由來的,他竟然十分渴望知道她的過去?他正要道歉時薛彩衣已經開口。
「是病死的。」她說,仍然笑著說,「那年收成差,沒賺幾個錢,他卻染上疫病,家裡沒錢請好大夫,書生嘛,身子骨總是差了點兒,一口氣沒能喘上來就這麼走了。」她的語氣輕柔得像是這鵝毛雪片一般,仿佛說的不是生死而是個夢境,語畢,她一口仰盡嗆辣的女兒紅,仍舊笑得那般輕盈柔媚。
見她酒杯空了,宗項自動自發替她斟了一杯,「那讓本王與爾同銷萬古愁吧,乾杯?」他問。
薛彩衣迷濛的笑了,雙雙舉杯對飲,一口乾盡,「這算不算同是天涯淪落人?」才嚥下喉,她又將酒杯斟滿。
「一喪夫一喪妻,這還真是叫人驚嘆的緣份。」宗項自嘲一笑,隨後眼神闇了下來,他低聲幽語道,「亡妻生前愛梅,想必很喜歡薛老闆的青芝玉蝶。」
「要不,我再剪枝讓王爺帶回府中種植吧?」
「不了。」他搖搖頭,無意識的酒一杯接著一杯,「亡妻身後,我將府中所有的梅樹全砍了,一點不留,看到梅花只會讓我更忘不了亡妻。」
薛彩衣也不阻止他,倒是趕緊在酒被他喝完前再替自己倒一杯,「二王可喝慢點兒,別讓奴家沒得喝唷。」
「薛老闆天姝閣裡難道還缺酒水嗎?」宗項抬起頭問道,眼神已經有些微渙散。
薛彩衣一見,不由得暗暗搖頭,難怪他不大喝酒,原來是酒量不佳。「這酒在天姝閣可也是不輕易取出的呢。」
「那今日可叫本王喝個精光啦!哈哈哈。」
他醉了。
薛彩衣很無言的想著。
這男人酒量不只差,而且還是奇差無比。
只見宗項失態的將酒杯拋開,一把抓過酒壺豪飲起來,直到把酒壺給喝空了,頭一歪,竟是睡著了,薛彩衣差點沒大笑出來,但隨即又長嘆不已,這個威武不屈的二王爺,饒是戰功彪炳,原來心裡也有這麼脆弱的一塊地方。
「落梅……」他囈語著。
「咱們還真是一路人吶。」她搖頭低喃,看著他緊緊攢在手中的酒壺,再看看地上那一只被他摔碎的酒杯,薛彩衣揚起一道修得精細的眉,雙手環胸,纖纖玉指在手臂上敲起節拍,唇邊噙著一抹絕麗的笑容,似乎在算計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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