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後不久,天空飄下第一片雪,時節正式宣告入冬,很快,天氣變得十分寒冷,紫禁城內的大小湖泊都結了層薄冰,冬雪紛紛揚揚的下著,下滿了枝椏、下滿了宮道、下滿了琉璃瓦的宮頂,紅牆綠瓦頓時落成滿目雪白,冬日大雪裡似乎特別寧靜,許是平日踏杳的人聲都被掩在了厚厚的白雪中。


晌午,納蘭.佳韻獨自嫋嫋立在鍾粹宮院子中一棵梅樹前,面上掃著淡妝,秀髮也僅以一只漸層色琉璃簪鬆鬆綰起,被凍得有些發紅的耳垂上掛了一對珍珠耳勾,披攏著以皇上賞賜的上好粉色雪緞製成的溫暖斗蓬,斗蓬織工細緻,邊上與領子滾著雪白兔毛,胸前綁結處也以錦緞製成,色調柔軟好看,一切都是如此簡麗,此刻她立在雪中,滾邊的兔毛因冬風而輕輕擺動,神情淡然,仿佛她並不屬於這座人間。


她在雪中已經站了一刻鐘,始終就望著那已經吐露花苞的梅樹,癡癡的望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主子,揣著吧,莫要凍著。」含煙自屋裡取出一精緻刻花金漆福字銅手爐遞給佳韻。


「我不冷。」佳韻微微回頭說,但還是接過了手爐。「彩衣呢?」


「紫煙說彩貴人用過午膳後乏了,睡午覺呢。」含煙微笑道。


佳韻笑罵了句「小懶人」之後便不語,復又靜靜的望著梅樹望著雪。


「主子想些什麼呢?」含煙垂手立在她的左後方,輕聲問道,佳韻一時無語,含煙嘴角含笑又道,「這玉貴人也真有一套本事。」

佳韻聞言回頭睨著含煙,「我有什麼事兒瞞得過妳呢?」但她隨即斂起神色,「這事兒有古怪。」


「這事兒表面有兩層。」含煙纖手比了個二。


佳韻饒富興味的挑挑眉,「說來聽聽,看看咱們見解相不相同。」


「第一層,顧飛玉與慧妃,第二層,顧飛玉與皇后,慧妃表面與皇后和睦共處,但是后宮最合不來的就是她二人,顧飛玉與慧妃有親戚關係,一開始她二人就走得近,但有陣子顧飛玉突然比較靠攏慧妃,有點眼色的都看得出來,是慧妃的意思,依奴婢看,是慧妃讓顧飛玉親近皇后,藉此將顧飛玉當成埋在皇后身邊的子兒。」含煙語速不急不徐,一字一句的分析。「這是表面。」她頓了頓後補了一句。


「我也是這麼想,問題就在於這個『表面』之後的玄機,我不認為事情有這樣簡單。」佳韻輕握住手爐,走近梅樹,伸高手捧住一朵初綻的雛梅,那梅瓣呈重瓣紫紅色,萼心為醬紫色,開在純白的雪地裡甚是惹眼,「看這朵梅,今年的骨裡紅(註)應當開得不錯,這東六宮中,栽植的可都是骨裡紅?」


含煙想了想,「這骨裡紅奴婢只在鍾粹宮這兒看過,別的宮院似乎也不一定植有梅樹,奴婢印象較深的,是寶蘊樓那兒的雪月花(註),奴婢小的時候見過一次,那真是美,絳紫色的梅瓣,還有一點兒灑綠暈色,那兒種了不只一株,每到冬日開滿了整個小院,奴婢最愛在降雪時賞花,美得不像在人間。」她頗為陶醉的沉浸在回憶裡,但說完後猛然回過神,雙頰泛紅的垂下頸子,「含煙失態了。」


佳韻搖搖頭,柔聲道,「難得看我們穩重的含煙這樣出神的述說一件事。」含煙向來穩重自持,向來都是那樣清清柔柔,從容淡定的模樣,會這樣表露情緒的說著過往還是頭一遭,「不過,寶蘊樓?宮裡有這個地方?」


「寶蘊離樓咱們這兒可遠了,在咸安門內。」含煙抬起頭望向西華門的方向,遠方的宮頂錯落,高低疊嶂,她仿彿看見了兒時的自己老是揣著一些老嬤嬤分給她的小點心到寶蘊樓賞花兒偷懶。


「咸安門……」佳韻略略思考了一下,這紫禁城實在太大太廣,進宮都要一年了卻仍然不熟悉,「是不是在西華門邊上?」


「是的。」含煙點點頭。


佳韻微訝,「還真的挺遠的,不過妳怎麼會在那兒呢?不都在后宮服侍嗎?」


「奴婢進入後宮侍奉是十二歲的事,八歲進宮時,在清茶房當差,那兒離寶蘊樓近,所以經常到那兒開小差。」含煙笑著眨眨眼。


「是了,在景仁宮時確實聽含煙妳說過妳八歲就進宮,至今十五年,那含煙妳今年……?」


「主子,奴婢二十有三了。」


「論年紀我可得喊妳一聲姊姊,莫怪妳如此穩重又可靠。」佳韻笑道,又說,「十五年,真長。」


含煙先是微愣,爾後一笑,「是很長,長得,奴婢也很懷疑自己怎麼走過來的,離開家鄉離開親人,在這座宮裡生活了十五年。」說起來她也是不無惆悵的,或許在宮中這十五年,她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模式,但始終這兒不是她的家,她一直都不認為她會在這裡待到老去,待再兩年她滿了二十五便能出宮了,這是含煙進宮以後的唯一願望,但是,聰穎如她卻怎麼也想不到兩年之後她竟沒有決定出宮,而是將自己的人生奉獻給了眼前這個美麗又高貴的女人,此為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佳韻蹲下身掬起一把雪,在掌心上撮揉著,雪很快就融成水滴滴答答的落在雪地中,融光了,掌心也凍紅了,她握了握微微刺痛著的手心,輕輕的說,「說起來,我好似沒有和含煙妳聊過關於家鄉的事,給我說說吧。」


含煙也跟著蹲在她身邊,取出手絹替她擦去手心上的融雪,「吶,做為交換,含煙也想聽聽主子的兒時記趣。」


「好妳個含煙,跟我討價還價。」佳韻失笑,冷不防抓了一團雪就往含煙頭扔,冰的含煙忍不住驚呼,但她卻也不逃開,反而也撈了一掌的雪扔向佳韻,兩人便這麼笑笑鬧鬧的玩起雪仗來。


那一粉一綠的嫋娜身影在雪地中顯得相當嬌美,她們大笑著,手爐也扔在一邊,摔了也不覺疼,衣服髒了也以為杵,直到一聲清亮而驕傲的聲音打擾了她們的嬉戲,兩人頓覺這樣的歡快竟是如此短暫而珍貴。


「玩雪呀?讓我加入可好?」那出現在宮口的身影竟是近日在宮中鋒頭之健,一時無兩的玉貴人顧飛玉,顧飛玉身後則是攏翠。


只見她身著明紅色雪緞披風,雙手置在同款料子的兔毛袖套中,髮髻繁複,如意掐絲金簪與鑲明珠玉簪簪在髻中,額前垂了一塊橢圓形寶石,色澤光潤,紅灩灩的仿佛有水流動之樣,顯見是上上品級的御賜之物,打扮華麗搶眼,十足的寵妃派頭,相較之下,佳韻的素淨看起來倒像是低了她一截。


佳韻見是顧飛玉來訪,便撢了撢衣裙上的殘雪,讓含煙把手爐拾回,回屋裡重新再燃,她自己則笑吟吟的迎上前去,「玉貴人大雪天的怎麼來了?攏翠快扶妳主子進屋,別凍著。」


「韻貴人不也好興致?天寒地凍的還與含煙玩起雪仗來了。」顧飛玉與佳韻相偕步入偏殿中,此時含煙已經吩咐朱顏沏好了熱茶送上來,並幫佳韻把斗蓬給脫下來,攏翠也替顧飛玉拿著斗蓬,候在一旁,她的眼神有意無意的與含煙交會,二人俱在下一刻就移開目光。


佳韻留心到她二人的交會,不由得在內心嘆氣,「玉貴人可用了午膳?」佳韻將顧飛玉帶至花廳的桌邊坐下,「若是還沒有,廚下有些點心……」


「吃過了。」顧飛玉啜了口茶後笑著說道,「午時皇上特賜一桌餐食給我,我吃得可撐了。」


佳韻豈會不知她有意炫耀,這個舉動對佳韻來說實在過於幼稚,她也不想隨之起舞,便點了點頭,虛應笑道,「皇上實在寶愛玉貴人呢,玉貴人好福氣。」


「韻貴人這麼說豈不折煞我了?說到底韻貴人可是我們這一班同時進宮的秀女中最快得寵的呢,我該喊妳聲姊姊。」顧飛玉嘴上說得誠懇但神色卻是無比的張揚。


佳韻也不惱,只是笑著,「什麼姊姊不姊姊,喊我佳韻得了。」


顧飛玉也不再搭腔,逕自說著,「咦?姊姊妳用膳了嗎?」


佳韻原要回答吃過了,但心念一轉,臨時改口說,「還未用膳。」


那顧飛玉不出佳韻所料的驚呼起來,「哎呀,怎麼還沒吃呢?」


「近日胸口總是悶悶的,沒有什麼食欲。」佳韻啜了口茶,無奈一笑。


「胸口悶?」顧飛玉睜大美眸,「韻貴人心情不好嗎?難道皇上近日比較少來鍾粹宮嗎?」她問得很得意。


攏翠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她望著佳韻與含煙的神色立時明白這二人在搞什麼鬼,她們根本就在戲弄顧飛玉,知道她極愛炫耀的個性,故意激得她展露無疑,而顧飛玉卻是個也不機伶的,遭人戲弄了也沒有覺察,反而越加張揚,可惡,攏翠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佳韻在心下暗笑著搖頭,這顧飛玉頭腦如此簡單,又極愛炫耀的個性總有一天會為她自己帶來災禍,「皇上近日有了玉貴人,自然比較少往其他宮中走動。」恰巧她今日有的是時間,花點耐心跟她耗也不是不能,她還想看看顧飛玉到底想幹些什麼。


這顧飛玉還傻呼呼的演著自己的戲,只見她佯裝無辜的眨眨眼,「那我可罪過,就怕慧妃娘娘與皇后娘娘要不開心了,回頭我向皇上說去,讓他別一天到晚往我宮裡跑才是,姊姊妳說可好?」


敢情她以為自己眼下的身份已經足以施恩於慧妃與皇后?佳韻不由得在心下冷笑道,但仍然是一派溫柔的點頭,「玉貴人真是雍容大度,皇上對玉貴人肯定會讚賞有加。」


攏翠看不下去,就怕顧飛玉再這樣下去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便出聲道,「主子,蘇太醫還要過宮請平安脈呢。」


顧飛玉哎呀一聲,歉然的對佳韻說,「韻貴人真不好意思,我完全忘了皇上讓蘇院判替我請平安脈呢,我先走了,改日再來拜訪妳。」


佳韻心下疑惑著,瞟了攏翠一眼,但仍起身道,「不要緊,玉貴人趕緊回宮吧。」


「诶,對了,我瞧妳院裡的梅花似乎開了幾朵,挺漂亮的,能不能剪一枝讓我回承乾宮也種種看。」顧飛玉邊讓攏翠繫上斗蓬邊說。

佳韻愣了一下,微笑點頭,「自然可以,我們到院子吧,看看玉貴人想要哪一枝椏,含煙。」


「是。」含煙得令便拿了花木剪跟著佳韻到院子裡頭去,顧飛玉與攏翠則走在後頭,四人來到梅樹下。


「玉貴人想要哪一枝呢?」佳韻問道,刻意讓拿著剪子的含煙站離顧飛玉最遠,因為她總覺得不太對勁,尤其是攏翠的態度,方才攏翠提醒顧飛玉請平安脈一事,那語氣雖是和緩而尊敬,雖隱藏得很好卻仍掩不去眉眼間那一絲冷厲,心思細密如佳韻,怎麼可能會放過這一點蛛絲馬跡,本來顧飛玉這個時候來就不太尋常,她心下警戒著。


顧飛玉在樹下走了一圈,左看右看的,似是一時決定不了要哪一枝好,只見她眼神飄了一飄,開口問道,「咦,攏翠,妳覺得哪一枝好?」


此言一出,攏翠也跟著在樹下繞了一圈,看了看,伸手指著一枝椏,「奴婢看那枝不錯。」


「我也覺得那枝好,韻貴人認為呢?」她回頭徵詢佳韻。


佳韻看了看那枝椏,心下掂量著,依含煙的身高,要剪那枝椏必得踮起腳尖,極之勉強才能剪得到,她自己身高較含煙高一些,而此刻攏翠正站在含煙身邊,這……「含煙不夠高,我來剪吧。」佳韻開口說道。


這一開口,除她三人俱是一愣,顧飛玉一時沒了主意的看向攏翠,攏翠正要說話,卻聞含煙先說,「主子,此等粗活兒我來幹吧,我踮踮腳就行了。」她眼中有著一縷擔憂,不料攏翠也跟著說,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是啊,韻貴人別自己動手。」


佳韻卻笑了笑,看著含煙,「不要緊,我何時如此嬌貴了?這棵梅樹我很寶愛,理當自己親手剪枝,剪子給我吧。」她將手伸向含煙,並以眼神告訴含煙『不要緊,相信我』,含煙雖不知佳韻打算怎麼做,卻仍咬咬牙,將剪子交給佳韻。


佳韻接過剪子,便伸高了手,稍微踮起腳尖要剪下那段枝椏,就在她專注於梅枝上時,一旁的攏翠突然驚叫一聲,「哎呀,玉貴人當心腳下有蟲子!」


這麼一叫,顧飛玉被狠狠嚇了一跳,尖叫著退開自己原本站的地方,但她顯然被嚇得亂了方寸,竟然往正踮著腳尖的佳韻撞去,佳韻驚呼一聲,失去重心往含煙的方向摔去,含煙奔上前要接住她,但佳韻手上那把剪子直指著含煙,含煙要煞住也來不及,眼看她二人要是撞個正著,那把剪子就要毫不留情的刺進含煙的心窩。


那都是一剎那的事,佳韻與含煙就要撞在一起的前一刻,攏翠居然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抓住佳韻持著剪子的手,借力使力將佳韻給拉偏了方向,她與佳韻收不住勢的一齊往雪地裡摔去,那把剪子則「刺拉」一聲劃破攏翠的衣裳,在她肩上擦出一道口子,鮮血瞬間汩汩流出,淌在雪地上竟有一種詭麗的美感。


「主子!」含煙花容失色的上前扶起佳韻,「主子妳沒事吧?受傷了嗎?主子!」


「我沒事兒。」佳韻困難的起身,但她一起身含煙抽了口氣,驚見佳韻右肩上竟有大片血漬。


「主子妳受傷了!」含煙伸手要替她壓住傷口卻發現那血似乎不是佳韻的?


此刻,顧飛玉尖叫了起來,「攏翠!!」


眾人這才看見受傷的竟是攏翠,那大片血漬全是她的,含煙顫抖著唇,趕緊上前將攏翠給扶起來,「攏翠、攏翠,妳還好嗎?」


「朱顏、夕顏,傳太醫!傳太醫!!」佳韻厲聲高喊著,朱顏夕顏奔出來見到如此狼籍的場面無不大驚失色,朱顏趕緊請太醫去,夕顏則幫著含煙將攏翠給扶進屋,鍾粹宮上下亂成一團,在這場混亂中,竟不知誰通風報信,連皇上都給驚動了,當皇上駕臨鍾粹宮,顧飛玉哭著奔向他時,佳韻麗容瞬間凝重起來,果然如此嗎?她已經將受傷的目標準移給顧飛玉以外的人,但該來的總是避免不掉。

事態,朝棘手的方向發展。


※ ※ ※

註:

骨裡紅=梅花硃砂型中的一個品種

雪月花=梅花江梅型中的一個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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