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一件事情單看表面也許是壞的,但若反向思考則將成為可利用的手段,比如疫病。

皇宮派出的御醫自然比民間的醫生基本好得很多,年輕太醫們有衝勁體力也很好,一到疫區便開始大力整頓衛生環境,打掃出乾淨的病舍將發病的患者集中治療,並勒令所有百姓入口的東西都必需煮沸與煮熟,時值冬日乾木材取得不易,太醫們也從宮裡運了一批前往,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治療患者方面使用葛根黃蓮黃芩湯,佐以穴道按壓,脾經陰陵全與胃經足三里,療程約一週,成效頗彰,但叫人遺憾的是,也有不少病患已經拖了太久,最後仍是發燒、脫水死亡,而更叫人震驚的是,宗衍竟也染上此病,但消息被他自己刻意封鎖,並不傳回宮裡,他只讓佳韻的哥哥行遠悄悄的把顧藺儀帶進軍帳裡替他治療。

宗衍此次染病頗為嚴重,是以他久未出宮,此番御駕親征來到山西,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加之日夜操勞,若非從小嬌養宮中皆以名貴藥材滋補養身,底子算不錯,怕是病來如山倒了,但這腸胃病也真夠他折騰了,好在顧藺儀於此病已經頗有心得,加上皇上能使用的藥材比一般百姓更多更好,這病沒幾天就好了。

不好也不行,戰況緊急,每每顧藺儀替宗衍診脈到一半,要有敵襲,宗衍就算身體不適也得強撐出一付身強體壯的模樣領兵作戰,然佟震的攻勢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挑釁,興許是以恭親王勢如破竹的率著鐵騎橫掃西部數省,那些個歸順佟震的省會一個個落入朝廷之手,佟震不由得急了,便打算一舉攻破宗衍防線直取河北,恭親王雖用兵神準,但只要北平成為佟震囊中之物,他便可為王,屆時還怕什麼恭親王!

於是,佟震一次次的攻擊越發猛烈,甚至出動了數門朝廷從未見過的火炮車,雖火力較小,但射程較朝廷現有的火炮車遠,某個夜裡竟然在突襲中使用,幾顆炮彈落入軍營中,炸得一片血肉模糊,哀嚎聲此起彼落,彼時顧藺儀正在軍帳中替宗衍請脈,宗衍一聽外頭情勢不對便趕緊披甲外出,顧藺儀生怕他出了意外便也掀帳出去,誰知,一出去,一顆冒著白煙的炮彈就崩!!!的炸在帥帳不遠處,宗衍在戰場上也有些時日,身手敏捷的滾了開去,但顧藺儀可沒這樣好運氣,他整個人讓爆炸的震波震得摔摔滾滾數丈以外,身上到處是被碎片割傷的痕跡,尤以腿部最為嚴重,大片撕裂傷說有多可怖就多可怖,但他只是隨便包紮一下便投入軍營的救災行伍中。

此消息傳回宮裡,讓佳韻簡直要抓不住手中的奏折,心裡既悲傷又憤怒,所幸含煙當時不在她身邊,她也不敢讓含煙知道,很快便修書讓傳令兵帶到營裡給宗衍,信中簡單寫著,「散播疫病」四個字,宗衍展信後不免心驚,自開戰以來他時常與人在宮裡的佳韻以書信往返討論戰況與戰術,佳韻向來都堅持以德服人,從未給過他如此狠毒的建議,雖然兵者,詭道也,可這樣不入流的害人手段,實非君子所為,宗衍為此掙扎過好些天,但他心裡明白,佳韻肯定也很明白,佟震是再不可能手下留情,若是不狠下心,等於把這片江山拱手讓人!

有了決斷以後,宗衍立詔三位太醫入軍帳,醫者能使藥便也能用毒,原本顧藺儀是怎麼也反對這種事,可皇命難為,三為太醫只得依言調配藥方,那幾日宗衍讓納蘭行遠在附近的河流探勘,附近有數條河道,只有兩條較靠近叛軍營,是軍營處於上游處,兩條其中一條只有一條流經叛軍營,那條河應該也算是叛軍營主要飲用水來源,待得藥劑調配妥當,倒入那條河中,由於這些是藥不是毒,饒是佟震也防不勝防。

果不其然,數日後叛軍營中也陸續出現上吐下瀉的腸胃病患者,宗衍就料著他們根本沒有太好的醫生,裡頭又多有異族人,面對這種奇詭的病更是手忙腳亂,一時間叛軍營大亂,佟震自然知道這是誰動的手腳,可他萬萬沒想到年輕的宗衍竟然也會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氣的把伙房兵全殺了,並勒令不許再飲用該條河川的水,且派人到附近城鎮收購藥材,但,一切都來不及,宗衍早就讓人將附近三日內能到達的藥店藥材全給買斷一空,佟震想要藥材?行!就行六七日的馬到更遠的地方去吧,但這六七日內他宗衍便會攻破敵營!

投藥第五日的夜晚,宗衍下令,破曉出擊。

前一夜,他讓伙房準備了大魚大肉與酒茶菜餚宴請所有士兵,每個人心裡都知道,當東方天際亮起之時,便是他們一決勝負之時,每個人心裡都恐懼,但他們因恐懼而堅強,當夜大夥很有默契的避開了酒只喝茶吃肉,鼓盆而歌,盡情歡笑,然後在月出東山之時,很自動自發的散會各自回營為凌晨的出征做準備,其實,一開始這些士兵聽見宗衍要御駕親征,皆嗤之以鼻,並不是宗衍這皇帝有多差,而是,他們壓根兒就不信這自小嬌養宮裡的帝王能夠在戰場上有什麼做圍?「說不準看了箭就嚷著要逃吶!」有個小兵曾這樣打趣說過。

可這個年輕的皇帝卻讓他們刮目相看,雖然他不像恭親王那樣在軍事上特有長才,但是他的認真與衝勁卻讓他們折服,沒有一次出征他不走在最前方,沒有一次回營他不走在最後方,親自替士兵包紮傷口,與大家吃同樣的食物,就算非用兵神準也給了眾人無限的力量與希望,漸漸的,他們看宗衍的眼神變了,由最初的輕視甚至無視,一直到現在的敬仰與折服,登基四年,宗衍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被承認是一個帝王。

除了感動,他心裡也不是不感慨的。

當士兵們都散去後,宗衍獨自捧著一杯盞,一半酒一半茶,登上守望塔遠眺著這遭烽火摧殘數月的大地,心下一陣酸疼,仰首飲了一大口後將剩下的全用力灑向天際,他在心裡發誓,一定擊敗佟震那老賊,還給百姓安居樂業的生活。

「皇上這是在釃酒臨江嗎?」納蘭行遠也登上守望塔,在宗衍身後抱拳道。

納蘭行遠是個高大清瘦的男人,稱不上英俊,但臉部線條有稜有角,也算是相當英挺的男子,宗衍回頭笑望著他,他的眼睛與佳韻倒有點兒相像,「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他似笑非笑的道,「而今安在哉?」

納蘭行遠一愣,自知失言,便愧然垂下頸子道,「末將失言,請皇上降罪。」

宗衍哈哈笑了兩聲,又轉身遠眺,雙手負在身後,「得了,是朕欺負你呢,你這樣老實,朕得多欺負你一點,才好對韻嬪報仇。」

報仇?

納蘭行遠耿直的腦袋立刻聯想到妹妹佳韻在宮中胡作非為的模樣,立刻單膝跪地道,「皇上,舍妹……韻嬪娘娘在宮裡若有錯處,請皇上饒過她吧,她就是這樣,自小冷淡得很,誰都不放眼裡,偏家父又寵著她,所以……」

「你想哪裡去了?」宗衍好笑的看他一眼,「起來唄,朕與韻嬪好得很,只是還真就像你說的,她呀冷淡得很,又是個小刁鑽,朕還常吃她的虧呢,你是她哥哥,朕自然欺負你洩忿了。」

幾乎沒有聽宗衍用這樣戲謔的口氣說話過,納蘭行遠有些不太適應,只得訥訥點頭,依言起身,立在宗衍身後一步處,「一早就要出征,皇上您不早點歇著嗎?」他問。

「朕睡不著,你呢?你又睡得下嗎?」宗衍反問。

納蘭行遠搔搔頭笑道,「末將睡不著。」他這麼大個兒做出搔頭的可愛舉動,違和感實在頗重。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宗衍輕聲道,夜風撩過他隨意披散的髮絲,烏黑長髮在月色下飛揚著,納蘭行遠站在宗衍身後看著,一時竟覺他纖細柔美得像個女人,怎麼這樣纖細的人,能穿得住戰甲扛得住刀劍呢?又是什麼樣堅強的心志讓他挺直了背脊?

「皇上言重,此番皇上提拔末將之恩,末將銘感五內,願為皇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納蘭行遠神情肅穆的說道,同樣的話不同的人來說就有不同的感覺,這番話由納蘭行遠嘴裡說出來顯得那樣真誠而堅決,「只是,皇上,何以此番提拔末將呢?是不是韻嬪娘娘她……」

「不。」宗衍抬手道,「你別誤會佳韻,她明白妳性子,從不肯向朕為你求官,正因如此朕才認為你是可用之材,不逢迎不諂媚,剛正不阿,忠心耿耿,朕身邊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

「皇上謬讚。」想了半天,不擅言辭的納蘭行遠還是只能吐出這四個字。

宗衍招招手讓納蘭行遠與他並肩而立,他微微仰頭看著這高他半個頭的男人,「你隨我到前線這些日子以來,你已經自己證明這些不是謬讚,而是名符其實。」納蘭行遠雖然稍嫌木訥,但為人耿直,認真,實事求是,比起那些個滑頭的大臣要好得太多。

「榮親王的人到了沒有?」宗衍問。

「早就到了。」宗獻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納蘭行遠回頭便躬身見禮,「參見榮親王。」

「免禮。」宗獻擺擺手,冷冷道,「大夥都是在前線作戰的,這些俗禮便不用了。」數月前他受了重傷便退居第二防線戍守休養,原來宗衍堅持不再讓他上戰場,甚至要他回京與宗理一塊守城,但他卻堅持傷癒無礙,非得前來支援這場戰役不可,宗衍也拗不過這像冰塊似的三哥,便讓他來了。

「三哥,你身子……」見宗獻臉色仍蒼白著,肩處衣衫下的白色裹傷帶還露了些出來,宗衍不由得擔憂道。

「沒事兒,太醫替臣看過了。」他輕描淡寫道。

宗衍心知有事他也不會說真話,便也不再多問,只道,「那便好,若三哥你有任何不適就別逞強。」

「知道了。」宗獻沒好氣橫了他一眼,「方才臣大致巡了一遍,都整備得差不多,等時辰一到,便可出發,只是,冬日天亮時間較晚,若待得破曉才出發恐怕又太遲。」

宗衍點點頭,尋思道,「確實如此……」他看了看天色,隨即道,「行遠,你傳令下去,咱們申時整隊,整備妥當後便出擊,但記住,聲量放輕。」

納蘭行遠得令後,應了聲是,便手腳俐落的爬下守望塔傳達軍令去,他走後,宗獻與宗衍二人並肩立在塔欄邊,他二人雖是異母兄弟,但神韻同樣都遺傳自先帝,此刻他二人神情肅然,乍看之下十分相似。

宗衍微微側首看著這個大他四歲的三哥,其實他跟三哥並不很親,三哥從小性子就古怪,既不像二哥穩重也不若七弟那樣開朗無厘頭,總是那樣冷冷淡淡的,他們幾個兄弟玩耍時,三哥總站得遠遠得冷眼旁觀,可他文的武的也都不輸二哥,宗衍小的時候總是在想,三哥不同他們一起玩兒,大約都在偷偷念書吧?一直到年紀比較大,他才敢跟三哥攀談。

他還記得,當時他十六歲,二哥日日都抓他去練騎射,累得他一下課就逃回寢宮,彼時他的寢宮就在宗獻寢宮邊上,但他從沒進去過,有一回他累得實在走不動,經過宗獻寢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躺倒在院裡,一直到他覺得臉上的陽光突然被遮住才睜開眼,那一睜開眼就見三哥站在他身邊,居高臨下、面無表情的瞪著他,雖然當時三哥沒有表情,但宗衍當下卻覺得他陰森極了,嚇得站也站不起來,只能手腳並用的往後退了再退,說多狼狽就多狼狽,他幹出這般丟人的事,三哥還是冷著一張臉,然後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朝他扔了個物事,宗衍還以為是什麼攻擊性的東西嚇得哇拉哇拉大叫,但仍還是下意識的伸高接住,定睛一看,竟是條乾淨的棉巾?

「汗給擦一擦要睡再睡,否則要風寒的。」三哥冷冷扔下這句話後便轉身回他寢宮裡去,留下一臉錯愕的宗衍。

從那時候開始,宗衍才慢慢發覺,這個冰塊三哥好像也不這麼冰塊嘛?於是他有事沒事就到他院裡躺一下(無賴?),三哥也不趕他,有時是乾淨的毛巾,有的時候是一杯水,後來甚至還有小點心!(餵狗?)後來三哥似乎是忍不住了便問他,哪兒不好睡偏要在這兒睡?

彼時宗衍還是個調皮少年,便痞子痞子的笑道,「三哥要趕我走啊?」宗獻拿他沒輒,就由得他去了,然而,得寸進尺是人的劣根性,進了院子,宗衍就想進屋子裡頭,但他左思右想,總不能躺進人家寢殿裡吧?於是他想了個蠢到不能再蠢的法子,就是在進三哥院子前,他狠狠的拿頭往牆上撞了一下(真的很蠢!),一撞還真就撞出一口子,當三哥見他頂著傷進院裡時,那一張萬年寒冰臉瞬間發白,宗衍從沒見過三哥這種表情,還當是自己的小傷口讓他大發同情心了,後來三哥顫抖著聲嗓音有點兒兇巴巴的說,「快進來!」,宗衍大喜,立刻屁顛屁顛的跟在宗獻身後進寢殿,但不知怎地,才一踏進寢殿,一陣天旋地轉,宗衍就暈了,醒來以後經二哥一邊罵一邊轉述才知道,原來,宗衍當時已經血流滿面……。(也撞得太用力)

但那之後,他像是也把臉皮給撞厚了一樣,老往宗獻寢宮跑,不再只睡院子,還登堂入室,但無論他怎麼撒野,三哥也都對他很忍耐,他知道,三哥只是像個冰塊,他不是真的冰塊。

「皇上笑什麼?」宗獻見宗衍突然笑起來,覺得他實在奇怪。

宗衍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眼泛淚光,「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

見宗衍笑得這樣開懷,宗獻也扯了扯嘴角,「以前?皇上還敢想?臣都不太好意思想起皇上幹過的那些蠢事。」他搖搖頭。

宗衍一驚,「三哥你還記得?」

「臣並不是刻意想記得。」宗衍的雙眼亮晶晶的,一如當年那個像小狗像無賴似總愛纏著他的少年,宗獻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撇開頭。「被皇上纏得那樣煩,想忘也忘不了。」

「原來三哥還是嫌我煩?」宗衍佯裝失落的道。

「當然,煩死了。」宗獻冷哼一聲。

其實,怎麼會煩呢?

他性子古怪,在所有兄弟裡是最不討喜的一個,也沒什麼人願意親近他,這個弟弟原本也是怕他的,當他躺倒在他院子裡時,他其實很開心,因為除了下人,幾乎沒什麼人想進他院子裡,因為他太古怪,總是冷著一張臉,所以看見他院裡竟然躺著個人,還是他四弟?他開心死了,總覺得該給他一個見面禮(這哪招?),但左想右想,他屋裡竟沒有一樣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頹喪之餘,他也只能拎條毛巾給他,本以為他不會再來,但誰知道,下一次、下下一次,四弟竟然不斷出現在他院裡,之後他就有準備了,讓下人去領了一堆點心與茶,就等著四弟來的時候給他吃。

後來有一次,四弟竟然滿臉是血的來找他,老實說他實在嚇壞了,尤其四弟還一臉燦爛笑容,彷彿對於臉上奔流的血河毫無知覺……,不過從那之後四弟就更變本加厲把寢宮直接當成他的了,除了上課、睡覺以外的時間都賴在他那兒,好像也沒有什麼目的,就纏著他胡天胡地說話,或者翻看他的書,其實宗獻不覺得煩,只覺得怪,但久了也就見怪不怪,漸漸的,他很習慣四弟一直都纏在他身邊,一直到年歲漸長,他搬出皇宮住進官邸為止。

他想,他是疼愛這個弟弟的,對他而言,他是第一個願意親近他的手足。

宗獻看看天色道,「時辰不早了,你是總帥,多少休息一下,別讓大夥看出你的疲倦。」

宗衍微笑著點點頭,「三哥你也是,要一起走嗎?」

「不了,我再吹吹風。」宗獻道。

「那好,咱們稍後見。」宗衍拍拍宗獻的肩,隨後便下了守望塔,往帥帳走去。

宗獻負手立在塔上,望著成了一個小點的宗衍的身影,唇邊拉出一抹輕微的笑意,隨後他將眼神調往遠處仍一片墨黑的天際,心下想著,四弟是否能成為史書中記載的優秀帝王,這一戰相當重要,剿滅叛軍,他才算是真正繼承大統,宗憲一雙冷然的眸中陡然盛放出堅毅的光芒,此戰,非勝不可。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他輕輕咳了兩聲,他才意識到該回帳了,正當他轉身準備要下塔之際,胸口傷處突傳來一陣刺痛,他悶哼一聲忍不住蹲下,伸手拉開衣襟一看,原本潔白的裹傷帶竟然又染了一層血紅,他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將衣襟理好,神色自若的爬下守望塔回到自己的營帳。

絕不能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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