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確實是松鶴齋的常駐宮女沒有錯,她被從宮中派到承德已經有三年之久,從宗衍登基之後就一直在這兒,她一家老小是京城郊外的農家,雖有一塊祖上傳下的農地但地質不佳,種出來的莊稼總是差了一點兒,因此掙不到幾個錢,又沒錢買新的地,只得哥哥去給人當佃農,父母守著那塊老地,而她進宮當宮女,全家人合力供養她那稍稍有點兒讀書人腦袋的弟弟去唸書,本來她在紫禁城的時候俸祿多些,全家尚能吃飽穿暖。

但自從她被調至承德以後,因這裡一年之中真正忙碌也只有三四個月,因此俸祿也少了,雖然不至於讓家人餓死,但今年,哥哥年紀也到了,有了心儀的女子,要成婚了,家裡錢又不夠讓他建新房娶新婦,父母為此修書到宮裡給小樓,一直讓她拿錢出來,可她身上的錢總是全給了家裡哪有多的?小樓也是個單純孝順的孩子,所以當皇后娘娘找上她時,她幾乎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雖然可能因此丟掉性命而且可能會害死小皇子,她的良心也不是沒有受到自己譴責,但是一想到她家裡日後便可衣食無缺,甚至弟弟也能撈個半大不小的官兒做,父母也用不著再傷透腦筋,她便覺著自己一條賤命、一顆良心不要倒也值得,橫豎對於未來她已經沒有任何期望了。

「小樓,發什麼愣?」朱顏端著佳韻用過的水來到後院,看見小樓站在井邊發愣,便上前拍拍她。

小樓猛然回過神,傻乎乎的笑了,「朱顏姑娘。」

見她這樣傻氣的笑容,朱顏總是覺得她很可愛,「怎麼在發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朱顏將盆水給倒在一旁的花叢,打了點水清洗盆子。

「沒有。」小樓搖搖頭,嘿嘿笑了兩聲,使勁打了兩筒水上來,坐在一邊洗起小皇子的小衣,其實承德也是有浣衣局的,但是佳韻堅持小皇子的小衣要由她們親自洗滌以免有心人在衣服上動手腳,本來這是朱顏與夕顏的活兒,但最近佳韻出門基本都不會帶著小皇子,於是便讓朱顏夕顏留在松鶴齋照看小皇子,這洗衣的活兒就派給小樓了。

「早飯吃了沒有?」朱顏笑了笑,也跟著坐在她邊上一起洗。

「吃過了,朱顏姑娘,妳就別忙了,我來就行了。」小樓趕緊阻止道,「姑娘們的手呀,還是白白細細好看。」

朱顏哈哈笑了兩聲,「我呀,自小服侍韻嬪娘娘,什麼粗活兒沒做過?真要說……」她抓過小樓細細的手捏了捏,「小樓也是姑娘,怎麼就不注意自己的手呢?」

「朱顏姑娘說笑呢。」小樓抽回自己的手,撈起一件小衣就擱在板上搓洗起來,「小樓啊自幼家貧,五歲開始每天都得下田,在進宮以前啊我每天除了下田還得去張老爺家當丫頭,那張老爺是咱們家附近的有錢人,一直到十歲我進了宮,一樣天天幹活兒,得了吧,我這樣的姑娘早就不是姑娘了。」

朱顏頓了頓,取過水瓢舀了一點替她手上的小衣淋點水,溫聲問道,「妳十四歲了吧?」

「是啊。」小樓點點頭,抬手隨意擦去臉上的水漬,稚嫩的笑意在天光下顯得十分耀眼。

「這樣年輕,一直待在這兒豈不無聊?」朱顏笑道。

小樓聞言,聳聳肩,苦笑著說,「我反正也習慣了,就是這兒俸祿少,爹娘總是嚷著錢不夠用,我也夠頭疼了……

朱顏凝著小樓清秀的側面好半晌,摸摸她的頭軟言道,「是這樣的,韻嬪娘娘跟我提過,也許咱們回宮時,就把妳一塊兒帶回去,妳覺得怎麼樣?」

「啪它」一聲,小樓手上的小衣落在洗衣板上,她驚詫的回頭盯著朱顏,朱顏對她的驚詫並不感到奇怪,只是和藹的笑著拍拍她頭說,「都看妳的意思,娘娘是覺著妳挺機靈的,幫我和夕顏照顧小皇子也做得很不錯,知道妳只有十四歲,也不忍心讓妳一個人在這兒過日子,如果妳不願意,娘娘也不會強迫妳。」

小樓心下頓時亂成一團,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的望著朱顏,此時,屋裡傳來夕顏的叫喚聲,朱顏回頭應了一句,「好啦,娘娘待會兒要和皇上一塊兒到苑景區賞景,我先進去了,妳洗累了就歇歇。」她對小樓溫柔笑笑後便起身回轉屋內。

小樓怔怔的望著朱顏的背影,好半晌才又繼續動手洗著小衣。

「去倒盆水怎麼這麼會磨蹭?」夕顏一邊替子烜換著外出的衣裳一邊皺眉。

朱顏哎唷一聲,繼續整理著小皇子外出要攜帶的一些小物品,「在後院見小樓在浣衣呢,跟她提了一下跟咱們回宮的事兒。」

「妳跟她提啦?那她說什麼?」夕顏把小衣打上最後一個結,拍拍子烜嫩嫩的臉頰後也跟著坐到桌邊問。

朱顏笑著搖頭,「她沒說,有些嚇傻了。」

「嚇傻了?」夕顏笑了起來,「也是,這麼突然告訴她,那丫頭又是個天真單純的,不嚇傻也難,離回京反正還有三個月,就讓她想想吧。」

「我倒是真的希望她和咱們一快兒回去的,我瞧她挺順眼的。」朱顏挑挑眉笑道。

夕顏笑著捏她臉頰一把,「咱們朱顏姑娘大大咧咧出了名的,有誰妳看不順眼?」

朱顏笑著橫她一眼,擺擺手道,「誰像妳呀,我呢當然有朋友交就交囉,哪想這麼多呀。」

「妳呀妳呀,小姐老告誡咱們,進了宮不比外頭,這裡人心險惡著呢。」對於朱顏這種過於爽朗明快的性格,相對穩重的夕顏多少擔憂著,「這知人知面不知心,妳要知道,小姐她一步一步都走得很辛苦,咱們千萬不能給她添麻煩。」

「知道啦,妳怎麼還沒當娘就比娘還囉唆。」朱顏一臉快要昏倒的樣子,扔下手邊的東西到床上抱起子烜就嚷嚷道,「哎唷若泱你瞧瞧你夕顏姨娘,好囉唆是不是?記得啊,以後呢遇到夕顏姨娘就把耳朵捂緊來。」

「朱顏!」夕顏又好氣又好笑的跺腳,正要撲上去敲她頭,就看見小樓站在門口,手上還拿著一疊已經曬暖的乾淨小衣,直勾勾盯著這兩個差點就打鬧起來的姑娘。

向來給人穩重感的夕顏趕緊收手,不太自在的撢撢裙襬,裝模作樣的回到桌邊繼續整理物品,「晾好的衣服呀?」她亮出招牌微笑問著小樓。

小樓愣愣的盯著她,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笑,朱顏就跟著指著夕顏大笑,「再裝呢妳,被看見了還裝?」

夕顏橫了朱顏一眼,一張俏臉就垮下來了,「還不是妳害的嗎?小樓哇,妳還小,以後別離妳朱顏姊姊太近,女孩子家呢就要有女孩子家的行為。」

朱顏聽了也不惱,笑嘻嘻的,「就因為小樓還年輕,開朗些總是好的,妳說是吧?」她將小皇子抱回床上,上前接過小樓手上的衣服。

小樓傻傻的笑道,「兩位姊姊都好、都好。」

朱顏哎唷一聲,捧著小樓的臉蛋揉呀揉的,「瞧瞧、瞧瞧,這嘴兒有多甜吶,就是這樣得人疼啊。」

夕顏正要叫她別這樣捏人家,含煙在此時來到房裡,「都準備好了沒有?要出發了。」

「都好了。」夕顏將裝著小物品的盒子蓋上。

「小樓也在這兒?」含煙看見小樓愣愣的站在一邊,便問道。

小樓诶了一聲,連忙道,「奴、奴婢送小皇子的衣服過來,不耽誤各位姊姊的時間,奴婢告退。」說罷,她就要快步離去,含煙便攔下她。

「別急著走,今天是皇上到承德以來第一次帶著眾主子到湖區賞景,需要人手多,妳也一塊兒來吧。」含煙笑道。

「我?」小樓指著自己鼻子,「不行的,我笨手笨腳的

「別擔心。」含煙拍拍她肩,婉笑道,「妳就跟著朱顏、夕顏照看好小皇子便是,娘娘這陣子也誇妳辦事很利索,不用想得太嚴重,就當跟咱們一道去走走吧。」

「是呀,跟著咱們就是了。」朱顏笑瞇了眼,小樓推辭不過,只得點頭答應,隨後一眾就自松鶴齋往澹泊敬誠殿的方向移動,到得正宮後方岫雲門時,慧妃、慶嬪、箴嬪都已經等在那兒,皇后與宗衍還在澹泊敬誠殿內著裝,而憫妃則表明不想參與,就留在遠處煙雨樓。

「慧妃娘娘吉祥。」佳韻上前一步款款行禮。

慧妃瞟她一眼,輕聲道,「免禮。」

「謝慧妃娘娘。」佳韻輕巧起身,退了兩步與掩綠站在一起。

掩綠笑咪咪的挽住佳韻的手,親親熱熱的道,「姊姊今天真難得,帶了子烜吶。」她拉著佳韻來到抱著子烜的夕顏身邊,伸手點著子烜的臉頰。

「太久沒帶他出來,皇上也念著呢。」佳韻笑道。

「咦?這是?」掩綠注意到站在夕顏身後的小樓,覺著是個生面孔,便輕聲問道。

「她是小樓,一直都在松鶴齋的宮女,我瞧她挺利索的,想留在身邊呢。」佳韻拉過小樓介紹給掩綠。

掩綠本就是個友善的性子,見小樓嬌小可愛,也頗有好感,「能讓姊姊妳覺得挺好的人可不簡單,怎麼姊姊就這麼好運氣,老遇得到好幫手啊。」

她一說完,便聞身後的紅袖低聲咕噥道,「緋然姑姑,箴嬪娘娘是不是嫌咱們笨手笨腳啊?」

緋然瞥她一眼,「真要說,也只有妳笨手笨腳。」

她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看來今日確實是個好日子。」宗衍的笑聲傳入眾人之間,只見宗衍與皇后併肩自岫雲門緩緩步出,眾人便齊齊斂裙下拜,山呼皇上吉祥。

「免禮。」宗衍袍袖一揮,只見他笑容滿面,顯然心情不錯,「難得今日佳韻也把子烜給帶出來,朕也有陣子沒見到他了。」

佳韻一聽,便從夕顏手裡接過子烜,抱上前去,「皇上來到承德以後,真正休息的日子也沒有幾天,只怕子烜想爹也想得緊呢。」

「還是皇上的面子大,我勸了韻嬪好幾回,她就是不願把孩子帶出來。」皇后在一旁掩嘴輕笑道,順勢挽著宗衍的手腕,「韻嬪實在是太疼愛、太保護孩子了。」

這分明話中有話,佳韻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取笑臣妾了,為人母總是擔心得多些。」

「得了,韻嬪也是擔心孩子,這有什麼不對?」宗衍雖是笑著說,但語氣中多少帶點不悅,他推開皇后的手,牽了掩綠便率先往前走,「走吧,朕也有五年沒有來過了。」

皇后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輕輕的橫了佳韻一眼後便微笑跟上,慶嬪也趕緊跟在皇后身邊,佳韻則將孩子交給夕顏以後趕上掩綠,行在掩綠身側,而慧妃則與皇后併肩而行,只聞她低聲笑道,「有的時候呢,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皇后睞也不睞她一眼,淡淡道,「有人不是肩傷未癒嗎?這會兒倒有興致出來看風景。」

「就算不看風景,看人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倒也快活。」慧妃順了順簪子上垂至肩處的銀製流蘇。

「慧妃妹妹今日口舌實在很利。」皇后側首笑吟吟的望著慧妃。

慧妃佯裝無辜的笑了笑,「臣妾反正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哪裡有皇后娘娘您這麼本事?」

「要論本事,這偷雞摸狗的本事,本宮倒是不如妳了。」

「臣妾不知皇后娘娘在說些什麼。」慧妃輕搖臻首,看向一旁臉色有些僵硬的慶嬪,「慶嬪妳知道嗎?」

慶嬪一震,動了動嘴唇,有些慌張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皇后便出聲道,「慧妃妹妹這是在幹什麼?何必為難慶嬪妹妹?」她輕輕拉過慶嬪,一付為慶嬪抱不平的模樣。

「臣妾哪敢?」慧妃的笑意頓時冷了起來,「慶嬪可是皇后娘娘您跟前的紅人吶。」

正待皇后要再說些什麼,前頭的宗衍忍不住回頭道,「妳們若是不想賞景,大可回宮去,莫在此做口舌之爭。」

皇后等人一聽,立刻垂首道,「臣妾失儀,皇上恕罪。」

宗衍看看皇后又看了看慧妃,輕哼一聲,此刻他們已經行到水心榭,下了橋以後前方已經由內務府備妥數艘小舟,宗衍一見,便不再搭理皇后等人,攜著掩綠與佳韻率先坐上船,太監吆喝一聲,船隻緩緩駛離岸邊。

皇后氣得臉色發白,慧妃雖也好不到哪裡去,但仍不忘酸個幾句,只聞她好似相當遺憾的道,「就不知那箴嬪與韻嬪把皇后您擺哪兒呢?」

皇后正要踏上船,聞言便虎地回頭,狠狠瞪視著慧妃,「就算她們不把本宮放在眼裡,本宮也仍然是皇后、是六宮之主,用不著妳來操心。」說罷,便攜著攏翠上了一小舟,還招呼著慶嬪共乘,攏翠將慶嬪扶入舟內時,不著痕跡的使了個眼色給仍在岸上與朱顏等人在一塊兒的小樓,一會兒,皇后的舟也駛出碼頭,岸上的主子只剩下慧妃一人,只見她臉色也難看得緊。

一旁的穆依圖趕緊道,「娘娘,奴才侍候您上船吧。」他伸手要讓慧妃搭著。

「滾開!」慧妃揮開穆依圖的手,只讓漣漪攙著就上了船,她上了船以後就剩下朱顏、夕顏與小樓了。

「諸位請上船吧。」穆依圖笑咪咪的對著她三人道,她三人點點頭後也魚貫上船,先是朱顏,她上了船後便將手伸給抱著孩子的夕顏,「夕顏姊姊,妳先上船,我替妳抱著小皇子吧。」小樓貼心的說,夕顏也覺這樣比較妥當便將小皇子交給小樓,她自己上了船後才轉身要把孩子接過來,不料,小樓正要把孩子遞出去時孩子竟然大聲啼哭了起來,小樓沒帶過孩子,有些慌了,「別哭別哭,是不是怕坐船吶?哎呀這怎麼好?」

「小樓別慌,我來哄他。」夕顏見小樓這樣慌張,不由得笑了,「孩兒哭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樓愣愣的噢了一聲,一腳綵在船邊,伸手將孩子遞過去,誰知這一遞孩子哭得更大聲,小樓嚇得趕緊退回岸上,「不成啊,難道他真的怕坐船?」

朱顏、夕顏相視一眼,也不知怎麼辦才好,朱顏道,「這說不準小皇子還真怕坐船呢,這可怎麼好?」

「要、要不……」小樓怯怯的開口,「要不小皇子不去了吧?咱們帶他回去吧,瞧他這樣哭,我、有些心疼吶。」

朱顏夕顏二人尋思一陣,便點點頭,朱顏道,「夕顏妳趕上前頭稟告娘娘去,我跟小樓帶小皇子先回松鶴齋吧。」

「也只能這樣了,妳二人回去路上小心點兒,我稟告娘娘後就趕回去。」夕顏拍拍朱顏的肩囑咐道,朱顏應了聲「知道了」便跳上岸,穆依圖便趕緊讓然把船給撐出去,然後這才帶著一批太監趕緊趕往下一個皇上一行人預備上岸的地點。

看著船隻漸漸遠去,朱顏有些失望,抬頭又看看藍得叫人心醉的天空,朵朵白雲像被撕成一塊一塊的刷過天際,「難得今天天氣好得嚇人,這次卻搭不到船啦,妳失不失望?」她有些無奈的望著小樓。

小樓笑著搔搔頭,「我在這兒這麼多年了,偷偷划船也划膩了。」

「對噢。」朱顏拍了自己腦袋一下,「我倒沒想到,那這麼說妳撐船撐得應該不錯吧?」

「這……應該還過得去,要不,過幾天咱們央韻嬪娘娘帶咱們來坐船,小樓親自給朱顏姑娘撐船。」小樓一張可愛的小臉笑得皺成一團。

「就等妳這句話,咱們走吧。」朱顏爽朗的笑著,她二人便有說有笑的走回松鶴齋,小樓手中仍抱著子烜,一手摟著他,一手則輕輕探進褓巾裡搓揉著子烜的腰部,只見那兒竟然有一塊淺淺的紅紅的痕跡。

像是,被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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