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這個看似溫婉無害卻深不可測的女人,掩在袖下的手微微發顫著,她兩手緊緊交握,她默不作聲的忖度著憫妃,她用這樣的神情說出這樣的話,很難斷定她對於佳韻的孩子是否也存有殺意,或者她在試探佳韻?佳韻飛快思索著該怎麼應對較為保險,半晌後沉聲道,「娘娘難道是說有人要加害子烜?」她不能先表態,最後選擇了保守的反問,也等於做了一顆球給憫妃。
憫妃收起冷厲,成熟優雅的容顏漾起一抹輕笑,「韻嬪妳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還是本宮高估了妳?」說罷,她旋身逕自又邁開腳步往前行,佳韻猶豫了一下後才跟上。
「確定佳韻的想法,難道對娘娘妳有什麼影響嗎?」佳韻亦步亦趨的跟在憫妃身邊,不時回頭確定著含煙也跟上來,只是含煙與碧微走在一塊兒,她不太放心,畢竟碧微這個奴才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妳怕本宮對含煙不利大可把她帶在身邊。」憫妃沒有回頭,似笑非笑的說道。
佳韻心事被如此輕易點破,不免有些狼狽,只得訕訕道,「既然娘娘這麼說,佳韻就放心了。」
對於佳韻雖赧然卻也大方承認所想的行為,憫妃略略回身表是讚賞的點點頭,「就是這份氣度,這才是成大事的氣度。」
佳韻都快要被搞混了,憫妃娘娘這人當真翻臉跟翻書一樣,溫婉冷厲都是瞬間的事,一會兒讚她一會兒又試探她,佳韻第一次這樣心浮氣躁的思考著,即使面對皇后面對慧妃,因她們從來都不掩飾對佳韻的深惡痛絕,佳韻只需要接招護反擊,但憫妃,佳韻卻怎樣也捉摸不定,畢竟她曾經數次出手相助,佳韻突然明白,或許這樣的人成為敵人才是最可怕的,因為妳永遠都猜不透她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兩人一前一後前行,此刻已穿過御花園進長康右門,走進一條與長康左門內完全相彷的筆直甬道,這座皇宮的建築以對稱為原則,並統一建材與漆色,因此許多地方乍看之下幾乎完全一模一樣,望著這條又長又深的宮道,佳韻突然有一種怎麼轉,都轉不出的無力感,就像在一座巨大的迷宮裡,只是,尋常迷宮尚有出口,這座迷宮卻是只有入口。
「是不是覺得,好像繞不出去?都在同樣的地方打轉?」憫妃輕聲問道,從容的行在前方,身姿優雅自得。
「娘娘莫非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佳韻想什麼,娘娘都知道。」佳韻似是已經習慣憫妃出奇不意的說話方式,因此此番應對較為鎮定。
憫妃聞言笑了出來,回身壓低聲嗓道,「本宮若有這項本領,只怕早就稱王了。」
此言一出,佳韻愣住,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憫妃竟然像喝水一樣的說了出來,這麼簡單這麼輕鬆,本來應該要憂心的,佳韻卻不知怎地克制不住就笑了出來,「娘娘,佳韻實在看不透您到底是哪一種人。」既然看不透,她索性就攤開了說。
憫妃沒有再說話,只是淺淺一笑,佳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那笑容中看見了無奈,此時她們已經來到永壽宮前,「進來吧,永壽宮只本宮一人居住,有些話,還是關起門來才好說。」憫妃領著佳韻踏進宮裡。
憫妃長年都能夠一人獨享這整座永壽宮,據說也是皇上給她的恩典,就連慧妃也沒有這樣的特別待遇,佳韻細細打量著這座宮院,十分尋常,並不特別奢華亦不特別破舊,簡簡單單,就像憫妃娘娘給人的外在感覺一樣,比較顯眼的便是那廊簷下掛的幾盆垂到地面的萬年青,踏入正殿,也並沒有什麼稀奇之處,桌椅都是既有的,沒有特別的裝飾,正廳、花廳、書房,佳韻一眼掃視過去,發現唯有書房那一方天地擺設較為不同,有兩座直抵天花板的大書櫃與一張相當厚實的書案,案上文房四寶齊全,硯上擱了一枝毛筆,硯中還有未乾的墨水,顯然是塊上好硯台,書房的窗櫺上綁了一個銅製風鈴,此刻正清脆的叮叮作響,山楂香餅的味道軟軟飄過來,這一室悠然,叫佳韻忐忑的心緒稍作撫平。
憫妃讓佳韻自己在外殿隨意,她則攜著碧微入後殿更衣,不一會兒便換了一身輕便的淡雅水藍色煙紗常服出來,一頭過腰的長髮連束也不束,如瀑般披散在身後,垂在鬢邊的幾綹髮絲隨著行走而微微飄動,有一種說不出的成熟風韻。
「咱們到花廳去吧,舒服些。」憫妃說罷,便領著佳韻往花廳去。
花廳不大,但有個炕,冬天已經過去,炕下就不再燃火盆,此刻只是尋常休憩用,炕上鋪了一層青色繡葛葉軟緞還有幾個同樣花色緞面的抱枕,簡單卻舒適,憫妃脫下鞋子,往炕上一坐,佳韻也跟著有樣學樣,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牆邊,還抓了個抱枕在懷裡,此時碧微奉上兩杯微溫的蔘茶,憫妃緩緩呷了一口後才道,「本宮方才可是嚇著妳了?」
佳韻微微一愣,隨後輕點頭道,「娘娘著實讓佳韻驚訝不已。」
「本宮只是想試試妳是否有那個能耐。」
果然。
「敢問娘娘想知道佳韻有何能耐?」佳韻將喝了一半的茶往邊上擱。
憫妃柔柔一笑,「本宮無寵已經多年,一直都避居在永壽宮,對於這後宮之事早已經不想再過問,但儘管如此,亦不代表本宮已經什麼事也看不清。」話音才落,憫妃突然輕輕咳了起來,咳聲越來越重,那聲音撕心裂肺的叫人發怵,最後竟是咳得連杯子也握不住,手一鬆杯子就要摔在炕上,只見碧微眼明手快穩穩接住茶杯,往邊上一擱,袖中掏出一小瓷瓶,倒了兩顆藥丸在憫妃掌心,憫妃想也不想就仰頭服下,不一會兒那咳便漸漸止住,佳韻心驚的望著憫妃主僕二人,她二人神色如常,彷彿方才憫妃只是打了個噴嚏一樣這麼正常。
「娘娘,您……」
憫妃取過手巾壓了壓額上因咳嗽滲出的薄汗,笑道,「老毛病了,嚇著妳了?」
「娘娘您快別這麼說,要不,讓顧太醫替您瞧瞧吧?」
「用不著了。」憫妃搖搖頭,「本宮這是陳年痼疾了,敬云替本宮看過,除了服藥是無法根治的。」
「原來是這樣,儷嬪醫術精妙,既是她說的,那便沒有錯了,只是……」佳韻望著碧微手中的瓷瓶,「眼下儷嬪不在了,您的藥該怎麼辦呢?」
「儷嬪娘娘自是有留下藥方的,日後由奴婢抓藥,試著做做看便是。」碧微輕聲答道。
「要不,那藥方子騰一份給我,我讓顧大人給娘娘做吧。」佳韻道。
憫妃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擺擺手,碧微立刻會意過來,請著含煙一同退出花廳,並放下一道竹簾將花廳與外面隔開自成一個小空間,「敬云給本宮的方子,本宮不想給其他人。」
佳韻立刻會意過來,輕聲問,「娘娘今日尋佳韻談話,莫不是為了儷嬪?」
憫妃又喝了口茶,「妳很聰明,擅於觀察,不錯,本宮確實為了敬云才找上妳。」她頓了頓,輕嘆道,「敬云五年前的事妳都知道了吧?」
「若娘娘指的是小產一事,佳韻是知道的。」
「既然妳知道,本宮就不提了,也不是什麼開心的事,總之,本宮與敬云情同姊妹,此番她溺斃於池中,本宮甚感痛心。」憫妃溫婉的神色染上一抹哀戚。
佳韻神色黯了黯,「是臣妾不好,儷嬪為了救子烜才……」
「敬云時常向我提起子烜的事。」憫妃眼神望向窗外,有些迷濛道,「她總說子烜又漂亮又乖巧,是個玉雕的人兒,由於她失去過一次孩子,因此本宮看得出來,對於子烜,敬云是真心疼愛,會跳下池子救他也不意外,生死這東西,本宮早就看得多看得淡了,敬云的死不是讓本宮最傷心的,最讓本宮難以忍受的……」她眼神倏然一凜,「是她死得這樣冤枉。」
佳韻聞言心下一震,估摸著該不該與憫妃娘娘談論此事,她定了定心,便開口道,「佳韻也不瞞娘娘了,關於此事,佳韻心中疑竇甚深,奶娘怎麼好端端的會摔進池子裡?佳韻確實懷疑有人要殺害子烜。」
「還用得著懷疑嗎?」憫妃冷笑一聲,「眼下妳子烜是皇上唯一一個皇子,將來繼承大統的第一順位,那些個狼子野心的人一直都虎視耽耽的,可憐敬云竟成了犧牲品。」
「娘娘,此事臣妾自然會查個明白,為了子烜日後的安危也為了不叫儷嬪白白丟了這條命。」佳韻抓緊手中的抱枕,起誓般的道,儷嬪因救子烜而死,她心中的傷痛又何曾亞於憫妃娘娘,從她醒來那刻起她就打定主意要揪出那個推奶娘落水的兇手!
「妳有這樣的決心便好。」憫妃坐起身子,理了理一頭長髮,「妳心裡可有人選?」
憫妃這麼一問,佳韻本要脫口而出關於那日在千秋亭看見慶嬪一事,但陡然思及,這慶嬪的事或許與皇上調查佟家有關係,不能輕易洩露,她斟酌再三,只是保守說道,「佳韻心中有底。」
憫妃望著她,又豈不知佳韻刻意在隱瞞些什麼,但她也不說破,淡淡道,「妳自己心裡有底便是,此番皇上前往承德,本宮也會隨行,妳且顧妥子烜,本宮會替妳留意『其他人』,需要的時候,碧微也能幫上妳的忙。」
此言一出,佳韻心下微訝,「娘娘,妳何以如此幫助臣妾?」
憫妃聞言輕嘆一聲,「本宮不問後宮之事多年,原以為能夠平平靜靜了此殘生,但敬云此番無端枉死,叫本宮何能嚥下這口氣?」
「娘娘。」佳韻起身挨至憫妃身邊,神情誠摯道,「此事因臣妾與臣妾的孩子而起,『她們』要對付的是臣妾,由臣妾一力承擔便是,妳犯不著把自己搭進來。」
「佳韻。」憫妃突然輕喚她的名字,佳韻一震,定定的望著憫妃,只見憫妃傾身伸手撫上佳韻的臉頰,軟軟的說道,「佳韻,妳的心太軟,在這宮裡,是最致命的,明白嗎?」她的神情是那樣憂慮又溫柔,但語氣卻冷冽無比,憫妃一頭長髮披散在頰邊,遮出一塊陰影,在燭火的照映下顯得那樣妖冶,佳韻一動也不能動的僵在那兒,就在她快要喘不過氣的時候,憫妃將手移開,往後靠回抱枕上,柔聲道,「本宮乏了,今日言盡於此,妳先跪安吧。」說罷,她便閉上雙眼假寐。
佳韻暗暗鬆了口氣,起身穿妥鞋子,便屈膝道,「臣妾告退。」說完轉身就走,但就在她伸手掀簾時,憫妃的聲音低低由身後飄過來,像是一聲嘆息,「本宮沉默得太久,當年,我不是不知道慧妃要對敬云下毒,我只是,視而不見……」
佳韻聞言背脊一陣發涼,掀簾的手抖了一抖,但她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多問,只是默默的彎身離開花廳,隨後她一語不發就攜了含煙匆匆離開,一刻也不想多留,她二人離開之後,一直候在外頭的碧微才打起簾子來到憫妃身邊,她輕輕在憫妃身邊坐下,替她按摩著雙腿,「娘娘,這樣好嗎?」碧微問。
憫妃仍然閉著雙眼,面有倦色的道,「無所謂好不好,這是我欠敬云的,敬云那樣疼愛子烜,我能替她做的,也只有這樣。」
碧微還想說什麼,但動了動嘴唇,卻仍然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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