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

冬日裡天暗得快,才剛過酉時,掌燈的太監們已經執著長長的火把,在宮中各處沿著宮道將一盞盞宮燈或者石燈籠點亮,佳韻站在萃賞樓上,遠眺著這座漆黑的紫禁城在黑夜中緩緩亮起,一處一處,次第明亮間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入冬以後她便經常攜著含煙到萃賞樓賞夜景,說來也好笑,這座偏僻的萃賞樓竟因為她在此驚見二王與彩衣之秘後,成為她最常駐足的所在,除了這裡僻靜,更因為能夠看見紫禁城全貌,只有在俯瞰宮中的時候,她才會有一種安全感,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朕竟不曉得,這萃賞樓能夠看到這麼好的景色,妳怎麼知道的?」宗衍負手立在欄邊,俊美的臉龐上有一絲興奮。

佳韻恭謹的立在他後方,微微笑著,「這深宮日長,寂寥難耐,只得在宮裡到處走走,臣妾走得勤走得遠,就發現了這裡。」

宗衍聞言低低笑了起來,「妳這莫不在抱怨朕冷落了妳?」

「臣妾不敢。」佳韻垂首道,但話中全無歉然之意,「只是有的時候,在這兒坐久了,出神了,猛然醒過來已經天黑,這才發現如此美麗的夜景。」

宗衍回頭睨著她,搖頭笑道,「妳倒促狹,暗裡編派朕的不是。」他將她牽到身邊,「心裡還真怨朕冷落妳?」

「說笑罷了。」佳韻淡然一笑,身形輕巧往旁邊移動,與他拉開些距離。

尋常的妃嬪此刻肯定睜著水汪汪大眼,楚楚可憐的纏著宗衍泣訴一番寂寞心緒,好博得君王垂憐照看,哪像她這會兒,竟清清淡淡的一筆帶過,宗衍望著被她掙開的手,也不惱,只淺笑道,「這三年妳變得很多,變得更美變得更聰明,唯獨那股子清冷倒是一直都沒變。」

佳韻挑挑眉,促狹笑道,「慧妃娘娘也這麼說,皇上與娘娘真是心有靈犀。」只不過慧妃可沒說這麼好聽就是了。

宗衍哦了一聲,頗有興趣的問道,「慧妃說了妳什麼?」

佳韻搖搖頭,「不是什麼好聽的話,臣妾不想說。」她頓了頓,隨即正色道,「皇上,此番可不是為了閒話家常才來的吧?」

聽她這麼一說,宗衍也不禁斂起神色,「這是自然。」

佳韻回身面對樓外夜空,刻意往宗衍身邊靠了靠,低聲道,「今日過午,臣妾去了永和宮一趟。」

「妳動作倒挺快的。」宗衍讚許的點點頭,不料卻招來佳韻一記淡淡的白眼。

「皇上吩咐,臣妾難道敢怠慢嗎?」語氣中大有不情願之意,不待宗衍反應,她便將下午的事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包括她演了戲的事。

說罷,她不待宗衍說話便逕自往欄邊一坐,側著身子趴在欄杆上,享受著夜風中的清冽,見宗衍半晌無語,她便輕聲道,「皇上不怪臣妾自作主張演了那樣的戲嗎?」

宗衍劍眉深鎖,憑欄而立,高處風湧,吹得他袍角獵獵,他是那樣高大卻清瘦,此刻立在風裡彷若要臨風而去一般,佳韻不知哪裡來的念頭,竟伸手拉拉他衣袖,「風越發大了,吹久了會頭疼,皇上您不妨坐下。」

「妳做得很好。」宗衍回頭望著她,長髮在背後飛揚,他笑得是那樣歡快,「朕真的很驚訝,朕什麼都沒有交待,妳便能按朕心意去做。」

面對宗衍突如其來的稱許,佳韻還真是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只得怔怔的望著他,她心想,自己此刻的神情定然像個傻瓜一樣,直到宗衍在她身側坐下,她才回過神來,不太自在的攏攏髮絲,「皇上,過獎。」

「那麼,漣漪出宮了沒有?」宗衍問道。

佳韻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下午她離開不久,便趕緊派了太監埋伏在永和宮外,果然,天色稍暗之後漣漪竟然偷偷摸摸的自後門離開,太監一路跟蹤她到南三所附近,只見她與一名等在該處的太監交頭接耳著,隨後自懷中掏出封信交給那太監,那太監揣了信就往東華門去,亮出腰牌後匆匆出宮,跟蹤的太監也不好跟出宮外,便先向佳韻覆命,那替漣漪送信出宮的太監眼下還不知道回來了沒有。

「知道那個太監的身份嗎?」宗衍沉下神色問道。

「是御膳房的小安子,皇上要另外派人盯著他嗎?」佳韻輕聲道。

宗衍沉吟一會兒後看著佳韻,「妳有什麼想法?」

似乎早就料到他會考她一樣,佳韻沒好氣的橫他一眼,隨後一手撐在欄上托著腮,若有所思道,「臣妾的話,自然會派人兩邊都盯著,但是,先不打草驚蛇,畢竟眼下我們擁有的證據少之又少,根本不能夠證明什麼,要現在揭開了,頂多也只治得到漣漪一個私通宮外的罪,還會將線索全都給斷了,所以……」她笑著望向宗衍,「就隨他們去吧,當然,這陣子他們肯定會收斂不少,但要是真有重要情報需要傳遞,就一定會再行動。」她一雙美眸在風中迷濛的瞇了起來,卻掩不去那眸中迸射而出的銳利光芒。

宗衍望著她,竟是無端的戒備了起來,他是知道佳韻冰雪聰明,他是知道佳韻思緒敏捷,但她這番話卻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雙唇動了動,輕聲問,「何以出此計策?」

只見佳韻壓住被風吹得凌亂的髮絲,嫣然一笑道,「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欲擒故縱嗎?

宗衍在心下冷冷笑著,這是孫子兵法計篇中的一段,他讀過的,每一個君王每一個將領都必須要熟讀的孫子兵法,他很震驚他竟然從一個宮妃的嘴裡聽見,他原先的用意只是想利用佳韻的聰穎在後宮打探些什麼,卻沒有想到她能夠將局面看得這樣透徹,反倒是他越發想知道她到底還有什麼心思,「今日在永和宮那一場戲也是這個道理嗎?」宗衍又問,見佳韻點點頭,他便笑道,「那妳猜猜看,若謀反一事是真,朕預備怎麼做?」

佳韻彷彿感覺到宗衍語氣中的一絲冷冽,心下驚覺她似乎說得太多,此刻宗衍再問,她竟是遲疑了起來,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何況他是這個天下的主人,出身貴冑,一身傲骨,一個太過聰穎有心機的妃子又怎能見容於他?但此刻宗衍問了,她若不答或佯裝不知,豈不又更拂了他的面子?為難的思考一番,佳韻方將纖手搭在宗衍手上,語氣輕軟道,「皇上,別一直要臣妾猜,臣妾腦袋可沒皇上這麼好,方才思考過度,眼下可是一片空白,別折騰臣妾了吧。」

這個女人,倒是很有幾分眼色。

宗衍在心下又是讚賞又是有點怒意的想著,她總算還知道要保點面子給他,宗衍心高氣傲,若然佳韻再不知節制的高談闊論起來,他必定深以為忌憚,恐怕也不會再讓她深入參與,但這也代表著,她確實很有本事,腦袋清晰得很,不過她懂得要收斂鋒芒也好,他就能繼續利用她監視著慧妃,否則要失去了她的助力,他倒也是挺困擾的。

而對於佳韻巧妙拋回來的話題,宗衍自是欣然接下,他微笑道「朕說了,妳與朕是心有靈犀,朕本就打算著,要是謀反事實確立,就讓慧妃復寵。」

果然是這樣!一但讓慧妃復寵,佟氏一族必定得意無比,相對的自然戒心會降低不少,佳韻想,那麼她下午在永和宮那場戲等於是替宗衍鋪路了,「皇上英明。」她決定不再多說。

宗衍雙手環胸,似是已經平靜下來,好整以暇的凝著她,「怎麼,對於朕打算讓慧妃復寵,妳沒有意見嗎?」

佳韻巧笑道,「有意見又能怎麼著?皇上要臣妾替您辦事的同時,就已經讓臣妾身處險地,慧妃復寵,只不過是險上加險,臣妾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

宗衍嘖嘖兩聲,輕輕拍著佳韻的臉頰,「瞧瞧妳這張利嘴,又在編派朕,要不妳不幹也成。」

「皇上這莫不是在說笑吧?」佳韻驚訝的笑道,「眼下難道是臣妾說不幹就沒事的情況嗎?皇上已經是臣妾的保命符,臣妾得好好抓住您才是。」她說著,便親親熱熱挽住宗衍的手臂,不待宗衍說話她便又沉聲道,「還請皇上在慧妃娘娘復寵以後,讓臣妾將若泱接至身邊親自撫養。」

宗衍微微一頓,便慎重的點頭,「朕答應妳。」

說罷,佳韻便輕輕抽出手臂,起身理了理衣裙,「真要讓慧妃娘娘復寵,對箴嬪娘娘那兒皇上也得好生安撫著,掩綠近日心緒仍然低落,臣妾曉得皇上真心愛重掩綠,就讓您多擔待些了。」

「掩綠的事朕自會考量,只不過……」宗衍竟有些啼笑皆非,「妳的口氣像是個岳母,倒不像朕的妃子了,難道朕這樣寵愛掩綠,妳一點兒也不在意?」

佳韻笑吟吟的望著他道,「皇上想聽什麼答案呢?」

宗衍被她這麼一堵,倒是說不出話了,說實在的,對於佳韻他只是欣賞,只是喜歡,不若對掩綠那樣,因此眼下她雖迴避了他的問題,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想想,要真從她嘴裡聽見「臣妾吃醋」之類的話,她也就不是納蘭佳韻了,只是很奇怪,對於其他妃嬪他便沒有這麼好耐性,那些妃嬪之於他,就像是所有物,像是附屬品,她們必須要愛他,若愛,他就給予一些疼寵,若不愛,他貴為天子又怎可能紆尊降貴的去遷就呢?自然是甩到一旁不再理會,唯有這納蘭佳韻,對他總清清冷冷,但他卻一點兒也不惱,想來此女在他心目中的價值已經跳脫了男女思維,他看見的,是她思慮嚴謹、聰明絕頂的一面吧?思及此,宗衍便釋然的笑了笑,「罷了,朕不該問妳這種問題。」問這樣的問題,彷彿是貶抑了她。

「此事便這麼訂了吧,暫且按兵不動,咱們靜觀其變。」宗衍吁出一口氣,起身道。

「臣妾遵旨。」佳韻輕輕頷首,「臣妾送皇上回宮吧。」她知禮的說道。

「用不著了。」宗衍抬手阻止,似笑非笑道,「朕看妳也不多情願。」

被說中的佳韻不由得紅了紅臉,盈盈下拜道,「皇上就莫要打趣臣妾了。」

宗衍朗聲笑了起來,擺擺手便步下樓梯,佳韻則在原地垂手恭送,只見宗衍往下走了兩三階又突然停住,說道,「妳生為女子委實可惜,若能為官為我盡忠,定是我朝之福。」

佳韻聞言,在他身後逸出一無聲嘆息,隨即輕聲道,「臣妾很慶幸自己身為女子,得以陪伴皇上身邊。」身為男子,太能幹也未必是好事,他日若功高震主,怕是沒有那個命去享受君王給予的富貴榮華。

宗衍哼笑了一聲後沒有說話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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