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胎,在顧藺儀的搶救下終於是勉強保住了。

只不過,佳韻自那日起便幾乎再不能下床,那天皇后娘娘走後,她便陷入昏迷,再度醒來已經是兩日後的夜裡了,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摸上肚腹,在掌心感受著那一丘隆起之後才放了心,然後她縮在被窩裡哭泣,忘了遣走含煙與顧藺儀,失態的揪著被子哭泣。

後來顧藺儀千叮萬囑,神色凝重的告訴她,她的身子已經到了最糟的地步,對於生兒育女來說,雖然先前每一次的湯藥中的夾竹桃毒都屬微量,但連服一兩月下來委實傷害不小,又加之佳韻日日勞心傷神,擔心受怕,心理影響生理的後果便是導致母體虛弱,腹中胎兒相對隨時都會有危險,他也老實說了,要保住這胎實屬難事,縱然能保得足月,卻也不能保證能順利臨盆產下,在生產中有太多不確定因素,有可能難產,亦有可能血崩,從當下起一直到足月臨盆都不能夠掉以輕心。

因此,顧藺儀來得更勤了,先前是一日一次,從那天開始便是一日兩次,早晚都來請脈,當然仍是避開李太醫,而這李太醫與皇后竟也不再送有毒的湯藥來,只改送一般的補藥,換藥的當日,佳韻只是狠狠盯著那碗湯藥,隨後便伸手給掀翻了,她豈會不知?皇后此舉分明有意顯擺,顯擺什麼?顯擺皇后早就對弄掉她的胎胸有成竹!

此後皇后便也沒有再來過鍾粹宮,就像個沒事兒人一樣,繼續當她賢良的皇后,在皇上面前;在太后面前,這后宮永遠是這樣,一時濤天巨浪過後又會是一片詭異的風平浪靜,很快的,夏日遠去,轉眼已經深秋,佳韻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挺著個大肚子,身子也虛弱,本是已經難以下床走動,但因著生產時能夠更順利,她仍是勉強著每日讓含煙扶著,走上幾步,即使身子骨十分不爽利,每每走個幾步就讓她滿頭大汗。

「小主,歇會兒可好?咱們歇會兒再起來走走?」含煙攙著已經滲著冷汗的佳韻道。

佳韻搖搖頭,淺笑道,「我今天情況不錯,想到窗邊坐坐。」一步一步,扶著腰走出外廳,含煙拗不過她,只能出點力讓佳韻把身體的重量分更多在她身上。

「小主就是這付牛脾氣,連顧大哥都要搖頭。」含煙忍不住笑道,本來顧藺儀以為佳韻會因為身子不舒服就一直躺在床上養胎,畢竟宮裡每個主子娘娘都是金枝玉葉,哪禁得起折騰?但佳韻卻出乎他意料之外,仍是堅持著每日都要起來走幾步路,滿頭大汗這才罷休,他從含煙那裡知道佳韻出身亦是矜貴,卻不想她有如此耐力與堅持,對佳韻多少刮目相看。

佳韻聞言蒼白的臉紅了紅,「這倒是讓顧大人看笑話了。」

「什麼笑話!這可是讚美。」含煙輕笑一聲,她二人已經來到外廳,她小心翼翼的讓佳韻坐進妃榻上,她一坐上去,含煙便趕緊堆疊了幾個軟枕佳韻擱腳,再取來沾水的棉巾替她把汗給壓乾,又去端了杯涼的酸梅湯過來,隨後才拉了張椅子在榻邊,輕輕的為佳韻按摩著水腫的雙腿。

佳韻看著含煙忙進忙出,不由得苦笑道,「自我懷孕起,含煙天天都這樣忙,我很過意不去。」

含煙抬頭一笑道,「這話小主都說了好幾遍啦,若然小主真的過意不去,就努力生個健康的孩兒,這樣含煙就可以不用這麼累啦,孩子落地後,這『姨娘』的稱呼我可不客氣收下啦,告訴那孩子,她含煙姨娘為了他多辛苦呀。」

佳韻聞言哈哈笑了出來,她明白含煙是為了要讓她心情上比較放鬆才這麼說,「自然應該這樣,孩子能出生,含煙姨娘是最大功臣。」說罷,她便伸手將窗子給推開些,深秋時節,窗外的花葉早已凋萎,唯有那一片天空仍然蔚藍,帶著涼意的秋風吹進屋裡,她有些哆嗦。

「小主,當心著涼。」含煙輕輕替她披上一件薄外衣,對佳韻的照顧可說是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

「這孩子……」佳韻輕撫腹部,不無憂慮的說道,「卻不知是男是女。」

「小主莫要過於憂心。」含煙按摩著,低聲道,「小主有轉危為安的本事,以小主眼下的處境看來,其實,生個阿哥是最有利的。」

「生阿哥固然有利,卻也等同雙面刃。」佳韻托腮望著窗外道。

含煙手下的動作頓了頓,似是猶疑了一會兒,「小主,奴婢有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佳韻回過頭,挑起秀眉道,「含煙向來敢言,何時吞吞吐吐了?有話不妨直說。」

含煙停住動作起身坐在榻邊,握住佳韻的手,語氣鄭重的說道,「小主,若您生了格格便罷,若是生了阿哥……」她咬咬下唇,似在斟酌著怎麼說比較妥當,「若然您生了阿哥,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爬上您目前所能爬的最高位置。」

佳韻原本掛在臉上的輕淺笑意頓時隱去,只見她望著含煙,神色變了幾番,許是在咀嚼含煙的話,半晌,才緩緩開口,「這,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但這位份……」

「這與位份無關。」含煙輕輕搖首,「小主年輕,含煙虛長小主幾歲,在這宮裡時日已久,大膽告訴小主一句,在這宮裡,最穩固的未必是『位份』,這只是一個虛名,當然,有了極高的位份,手中的權利相對更多也越叫人忌憚,但這些的前提是什麼?」

「……是君王的寵愛。」佳韻瞭然的笑了起來。

「正是。」含煙順勢替佳韻按摩按摩雙手,「以小主遭貶黜的原因來看,生了龍胎最多回到貴人之位,但這一點也不夠,要保得小主與孩子的安全,小主必需要重新得回皇上的寵愛。」

「否則以她皇后之尊,要奪殺我孩兒,不乏沒有手段。」佳韻有些失神的喃著,含煙沒有再回話,表示默認。

兩人間突然陷入了沉默,佳韻定定的望著窗外,含煙則替她按摩完雙手,就靜靜的坐在一旁,秋日花葉枯黃,風吹過那些枯葉沙沙作響的聲音聽來格外尖銳,不由得寂寥頓生,佳韻閉了閉眼,眉間疲色浮現,只聽她細聲道,「阿哥也好格格也好,這胎,能不能順利產下也還是未知之數,顧大人呢?」

含煙聞言掐了掐時辰,「應當快到了。」

「還有不到一月我便要臨盆,是時候商量顧大人替我接生的事兒。」佳韻回過頭,神情竟是有些發冷的。

含煙心下不祥的一突,「小主,您真要那樣嗎?其實除了李大人,當天也會有其他太醫在場……」

「妳曉得我冒不起這個險。」佳韻苦笑道。

含煙忍不住紅了眼眶,「小主,含煙會一直在您身邊。」淚竟撲簌簌的落下,不管是誰接生,這都是冒險都是賭注!

「納蘭小主沒哭,妳倒比她傷心。」顧藺儀似笑非笑的自後堂走至外廳,一邊說一邊搖頭。

含煙啊了一聲,趕緊抹掉淚水,紅著臉起身,噘著嘴嘟嚷道,「怎麼來了也不吱聲?」

顧藺儀失笑,「我來這兒要吱聲?想讓全宮裡都聽見呀?」

「這、話也不是這麼說呀!」含煙微惱的跺跺腳,「诶得了,我不同你說了,你趕緊替小主把脈吧。」她說罷便讓開位置往旁邊一站,竟是不搭理顧藺儀了。

佳韻見狀,掩嘴輕笑了起來,眨眨眼道,「讓顧大人看笑話了,我這位含煙姑姑脾氣大得很,要請顧大人『多多包涵』。」

顧藺儀拱手笑道,「這是自然。」兩人間像極了親家與岳家,說罷,顧藺儀便挽起袖子替佳韻號脈,含煙雖有微氣卻也不好再干擾診病,便默默替顧藺儀倒好一杯涼茶候著,待他診脈完畢後便立刻送上。

「多謝。」顧藺儀接過涼茶啜了一口,「小主近日胎象趨穩,情況還不錯,只是身子仍是過虛。」他沒有猶豫的說,但含煙卻微微的蹙起了眉頭。

佳韻輕笑,「大人可說了實話?」

顧藺儀一愣,又喝了口茶道,「下官不敢瞞騙小主。」

「是嗎?含煙,這顧大人可說了實話?」佳韻側首望著含煙,美眸含笑的。

含煙聞言,看看顧藺儀又看看佳韻,嘆道,「回小主,顧大人顯然語多保留。」

「這……」顧藺儀一張爽朗的俊臉上竟有一絲被拆穿的狼狽。

「顧大哥,你有什麼說什麼吧,你可瞞不過我的。」含煙無奈笑道,「你隱藏得很好,但是每每說謊,嘴角的笑意總是濃上一些。」

顧藺儀輕嘆,「下官汗顏,下官只是不想讓小主多費心神。」

「大人言重,我並沒有要責怪大人的意思,只不過都到這個地步,大人也就請別再瞞我了,我的身子我自己多少有感覺,大人,請說吧。」佳韻垂下眼睫,仿佛等著宣判似的。

顧藺儀心中多有不忍,望了望含煙,見含煙點點頭,他才說道,「下官說小主的胎象趨穩這不是假的,但是小主身子虛弱的程度,較之數月以前卻……」

「卻更不利於生產是嗎?」佳韻含笑著接話。

「是的。」顧藺儀望著佳韻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憫。

佳韻雖然早就知道,卻仍不免受到打擊,她傾身問道,「連你也沒有把握?」

顧藺儀斟酌幾番後又道,「是的,下官沒有把握,但是事已至此,這孩子小主不能不生,下官會盡全力保住小主與孩子。」

佳韻喘了口氣,又喝了口含煙遞過來的酸梅湯,「我今日正是要與大人商量此事,大人有什麼打算沒有?」

「是。」顧藺儀點點頭,「小主也知道,宮裡的主子生產,身邊不會只有一位太醫,必有兩到三位,尤其這又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近日兩位院判大人早已經在遴選除了李大人以外的兩位太醫,下官打算毛遂自薦,如此一來便能在小主生產時隨侍在側。」

含煙一聽立刻說,「如此甚好,小主,就這麼辦吧。」顧藺儀有些疑惑的望著含煙此舉,她看來甚至有些心急。

佳韻笑了笑,拍拍含煙的手,「含煙,妳瞭解我。」

「小主!」含煙忍不住低喊出聲,「顧大人都要力薦自己替小主您接生了,您又何必?」

「小主,妳是否另有打算?」顧藺儀出聲問。

「敢問大人,我的臨盆日期於大約何日?」佳韻問。

「是十月初八到初十二之間。」

佳韻聞言想了想,便道,「我想請大人在十月初六替我接生。」

此言一出,含煙不禁又落下淚來,顧藺儀則是愣在當場,連端茶的手都給僵住,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聞他結結巴巴的問道,「小主,您、您難道……要催生?」

「不錯。」佳韻竟還笑得出來,顯然他是在場最冷靜的人了。

「小主,這萬萬不可!」顧藺儀想也不想便喊道。

「不可也得可!」佳韻輕聲說著,但聲嗓裡卻有著不可忽視的堅定,「顧大人,別怪我說話太直,你師……蘇大人是皇后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另一位院判蕭大人向來與慧妃娘娘親厚,這二人選出來的太醫我能用嗎?我敢用嗎?」

「這……」

「更何況。」佳韻不待他回答便繼續說,「蘇大人興許會為了避嫌將你排除在外,屆時,我豈不是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唯有提前秘密催生才是方法,只不過,就看顧大人你願不願意幫我了,橫豎我的胎既已足月,那麼早個幾日生應該也不成問題。」

「娘娘。」顧藺儀沉痛道,「您的胎足月,早個幾天生那自然是沒有問題,也有這個可能,但問題在於『催生』,小主,您的身子禁不起這樣用藥啊。」

「同樣都是風險,我不想栽在皇后的手裡。」佳韻昂起下頷,「顧大人,此事絕不會牽連於你,你大可放心。」她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

含煙沒有見過那個瓷瓶,心下頓時泛起一股不安,「小主,那是什麼?」她有些害怕的問。

佳韻深吸口氣道,「是我讓人私下給我蒐集的夾竹桃花液。」

「小主!!」含煙與顧藺儀二人同時驚呼,含煙甚至想搶下那罐毒藥,但佳韻卻抓得死緊。

「若然催生之時我有不測,我會喝下毒藥,偽裝成我不堪良心譴責而自殺,不會牽連到你二人。」

「小主,千萬不可以這樣。」含煙哭著搖搖佳韻的肩,「妳怎麼也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張?妳知不知道妳這麼做不但對妳的孩子不公平,對納蘭學士更是災難,毒害龍胎此罪足以誅九族……呀!」含煙還沒說完,便讓顧藺儀往旁邊一帶,只見顧藺儀神色冷厲,用力掰下佳韻手上的瓷瓶然後狠狠砸碎在地上,含煙嚇傻了,她沒有見過顧藺儀如此生氣的模樣。

「下官這些日子以來與含煙竭盡心力護著小主,但小主此舉卻讓下官寒心無比,若然下官與含煙害怕被牽連其中,大可袖手旁觀!」顧藺儀氣得破口大罵,恨恨的將那瓷瓶的碎片踢得遠了,「下官擔憂的從來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小主的命與腹中胎兒的命,若小主連這點也不明白,那麼請恕下官再也無能為力,告辭!」他厲聲說罷,揹起藥箱就要離開,含煙趕緊拉住他。

「顧大哥!你……你說得太過份了,你知道小主不是那個意思。」含煙急急忙忙道,回頭一看,佳韻竟已默默垂淚,「小主。」她不捨的回身擁住佳韻。

佳韻倚在含煙肩頭啜泣著,「正因為你們無條件的幫我,我才不想讓你們也遭罪,無論如何我想要這個孩子,在這個宮裡他會是我唯一的親人。」

「小主莫哭、小主莫哭,含煙說過含煙一直都會在小主身邊,這孩子,顧大人也會盡力搶救,我們都別想誰死不死這種方法好嗎?好嗎?」含煙緊緊擁著佳韻,溫柔的拍撫她的背部,主僕二人抱頭痛哭。

顧藺儀望著這二人,不禁煩躁的抹抹臉,回身把藥箱擱在桌面上,雙手舉至眼前,一握一放,握放之間不斷的思考著,他行嗎?他學醫雖已十年,但成為太醫才三年,還沒有足夠的經驗,他做得到嗎?要保住母體又要保住孩子,他辦得到嗎?說實話他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他看著佳韻,這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女人卻連死的勇氣也有了,難道他就不能鼓起勇氣冒險一回嗎?

納蘭小主說的沒有錯,他不能夠忽略太醫院與後宮權謀之間的相關聯性,他更不能忽略他心中敬重的師父是皇后的人這件事,如今納蘭佳韻的胎是皇后的眼中釘肉中刺,更是她勢必要除掉的一個對象,讓太醫院為她接生豈不是羊入虎口?他既要幫助她,就不能將她往火坑裡推,何況,萬一她有個不測,含煙也……。

「這幾日……」他乾澀的開口,卻是望著含煙,「這幾日下官會開些強身益氣的藥讓小主連續服用,距十月初六尚有十日,咱們,盡人事吧。」

「顧大人……」佳韻淚眼朦朧,驚喜的望著顧藺儀,「是,咱們盡人事,其餘的,就交給天命吧。」

顧藺儀搖搖頭,嘆口氣像是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拿著藥箱告退,含煙看著顧藺儀的神情,直想追上去,但卻礙於佳韻情緒尚未平復不敢行動,只得以眼神目送他消失在後堂的門後,佳韻心細如髮,又豈會不知道含煙的心思,抹抹淚水便說道,「含煙,妳能去替我請彩貴人來一趟嗎?我有要事相商。」

含煙先是愣一愣,知道這是佳韻給她的機會,便說了聲是以後起身往後堂而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給了佳韻一抹柔婉又羞赧的微笑,佳韻擺擺手輕聲道「快去」,她才放心的去了。

望著含煙急切的身影,佳韻心下突覺一絲苦澀,卻不知那感覺從何而來,窗外秋風瑟瑟,風中捲了幾片葉子飄在窗台上,她拈起一片枯黃而嬌脆的落葉,夾在指間把玩,但一個用力,葉片卻碎裂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後又隨風而去,她望著那些碎葉半晌,又用手攏了一堆枯葉,仔細的捧在手心,無奈一陣風捲過來,那些枯葉又都四散而去,「別走……」她輕輕的哽咽的吐出兩個字,風停,再也沒有落葉再度落到窗台上。

         ※                     ※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a198410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