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驟雨不同於其他季節的雨那般叫人煩厭,這場雨來得及時,稍微驅散了惱人的暑氣,空氣中瀰漫著雨滴打在地面與打在土裡散發出來特有的氣味,說不上好聞,但總忍不住讓人多吸幾口。

但是思凝皇后素來最厭這種氣味,沒由來的厭惡,每每下雨她必要讓下人在長春宮裡多燃幾爐薰香,務必將雨的味道給蓋過,甫踏出鍾粹宮便下起了大雨,下人們慌慌忙忙趕緊張羅雨天用的轎子,攏翠則替皇后打起了傘,「娘娘請稍候,御輦馬上就來。」她輕聲道。

皇后斜睨她一眼道,「妳怎麼還知道要帶著傘?」

攏翠笑道,「回皇后娘娘,今早起床奴婢看了看天色,覺著今日應當會下雨,出門就順手將傘帶上了。」

「妳倒是機伶,連天象也懂?」皇后扯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奴婢出身農家,這農作是看天吃飯,略懂一二,娘娘咱們站進來點兒吧,有門簷遮著。」攏翠說著,便攙著皇后退了兩步到門簷下,只見她傘實實的撐在皇后頭上,她自己半邊肩膀都給溼透了。

皇后無語的仰首望著傾盆大雨,攏翠神情猶疑了一瞬,輕輕開口問道,「娘娘,奴婢可否問一個問題?」

「妳問吧。」

攏翠得到許可便問道,「方才皇后娘娘您大可再著人煎一碗藥來,親自看著納蘭小主喝下去。」

皇后聞言冷笑,「喝與不喝已經不是重點,她都那樣了,難不成妳真要本宮把胎在本宮跟前給弄死了?」

攏翠恍然大悟然的笑了,「想來娘娘此行,藥是其次,嚇她一嚇才是首要。」

「妳懂就好,就算她納蘭佳韻再聰明,再冷靜,面對這樣的威脅能不為所動嗎?」皇后神情淡然,聲嗓有些飄忽的說道,「想生皇上的第一個孩子?她還不夠格。」

攏翠又問,「皇后娘娘難道不想確定那顧藺儀有沒有私下替納蘭小主診治嗎?」

「就算有又如何?」皇后娘娘低聲冷哼道,「李太醫說她體質已經大傷,就算不再喝那藥,無論如何,這胎是保不住了,諒那顧藺儀縱有華陀之術也難以回天。」

「但要真讓她撐到足月臨盆呢?娘娘難道要冒這個險?」攏翠秀眉微蹙的問。

皇后聞言,先是挑了挑眉,隨後彎起形狀美好的紅唇道,「她要真能保到足月臨盆,那也更好,李太醫說她的體力根本不能撐到生產完,難產機率更高,要是母子都……豈不皆大歡喜?」美眸中竟閃過一絲得色。

攏翠聞言,嬌軀不由得細細震了一下,人都說皇后母儀天下,泱泱大度,雍容華貴,皇上近日還大讚皇后「賢良淑德」,但此刻在她眼前的,卻只是一個冷血的蛇蠍美人,雖說她攏翠也好不了多少,但眼前這個可是皇后,當一個人的地位崇高加之心狠手辣,可懼的程度自然不可言諭。

「怎麼轎子還沒來嗎?」皇后低頭拉起差點被雨打濕的裙襬,妝容精緻的臉上有著嫌惡的神情。

「這……天雨路滑,許是這樣才晚了。」攏翠垂首道,語氣拘謹。

「所以我才討厭雨天。」皇后冷聲道,復又抬首默默仰望天際,攏翠見她突然的沉默下來也不敢再問問題,便這麼無語的替她撐著傘,良久,只聞皇后驀地輕聲說著,「還記得,本宮進宮那天也下著雨。」雨聲瀝瀝,皇后輕輕的嗓音交織其中,顯得有些飄搖,彷若風起時即將要隨風遠遁的蒲公英。

博爾濟吉特.思凝五年前進宮,當時她的身份是太子妃。

甲寅年正月初八,那年她十三歲,被如今的太后,當時的靈月皇后欽點為東宮太子妃被迎娶入宮,她還記得,那天原本是欽天監禮官們掐定的大好日子,照理說會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誰知,儀仗一入宮,天際隆隆作響,隨後竟下起雨來,眾人一時沒有準備,導致她讓雨給淋到了一些,隔著紅色繡緞蓋頭,她隱隱約約看見雨點打在蓋頭上,她年幼,尚有玩心,便伸出手去接雨,但指尖才接到了那麼一滴,她便迷迷糊糊讓人拱上了轎,一路搖搖晃晃,接著轎停,她讓人扶下轎,走了段路,落坐在柔軟的鋪墊上,身邊人聲踏杳,腳步聲來來去去,不一會兒,只聽見木門「咿呀------」一聲關上後,四週便悄無聲息。

她獨自坐在那兒,頂著都要將她細脖子給壓斷的鳳冠坐了約莫兩個時辰,身上的吉服繡了無數顆寶石與東珠,層層疊疊叫人不能透氣,其實多久她已經不能確定,坐得太久,頭昏腦脹,對於時間的流逝根本已經毫無所覺,她只記得,當她快要睡倒的時候,門又「咿呀------」一聲打開,有人踩在軟厚毯上的聲音,只有一人,當時只聞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思凝低垂的眼只看見一雙黃緞龍紋小朝靴站定在她跟前。

能用明黃色,想必是太子。

思凝擱在腿上的雙手不由得攢緊了喜服,靜待著太子將她的蓋頭掀起,她不由得喜孜孜笑了起來,太子表哥她是見過的,更小的時候,她記得太子表哥有一張好看得像仙人的臉,笑起來眼兒瞇瞇的,騎馬的樣子很英氣,甚至比阿瑪還英俊,當靈月姑母擇定她為太子妃時,她不知有多高興,能成為太子表哥的妻子,日日伴在他身邊,是多麼快活的一件事兒呀?太子表哥從小與她親厚,想來也是很歡喜的吧?

思凝一邊想著,一邊等著,但等了好半晌,卻毫無動靜,她感到十分不自在,正想動一動,當時的太子,當今的皇上宗衍開口了,只聞他平淡的,不帶一點感情的說道,「思凝表妹,始終是表妹。」

十三歲的思凝愣愣的聽著,卻一時無法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他接著說,「所以我壓根兒不想娶妳當太子妃,但皇額娘讓我娶我不得不娶。」說罷,那雙靴子便旋走了,接著便聽聞他似乎在桌邊坐了下來。

十三歲,是一個尷尬的年紀,即將長大卻又仍十分青澀,也許軍國大事她不懂,但情竇已開,這話聽再她耳裡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淋下,此刻她什麼也聽不見,耳中只有窗外那愈加放肆的雨聲,然後天色漸漸暗了,高而長的喜燭才燃到一半,她畢竟是草原上的女兒,血液裡流淌著的是高傲與倔強,當時她便自己掀了蓋頭,此舉讓宗衍也覺詫異,隨後她按照喜娘教她的,倒了兩杯酒,一杯塞進宗衍手裡,一杯自己拿著,也不管宗衍喝不喝,逕自將手給繞上去,乾了杯中液,就算喝了合巹酒,隨後動筷夾了幾顆連子、棗子入口,再喝點甜湯,洞房之禮於此算是完成一大半。

她獨力完成。

她永遠記得那夜,宗衍只是有些驚詫的望著她,隨後便起身坐到遠遠的妃榻上去,而她則獨坐桌前,兩人便這麼在洞房之夜發著愣,直到紅燭燃得只剩一半不到,天色竟已透著一絲亮白,思凝才開口道,「思凝知道表哥不喜思凝為妻,但這是姑母與姑丈的決定,清晨嬤嬤們會收走榻上的緞巾,若是無落紅為證,恐怕難以交待。」她的嗓音是如此稚嫩而嬌脆,但語氣卻是冷冽無比,讓人一瞬間竟忘了她只有十三歲。

於是宗衍這才起身,在思凝的顫抖中與她行了夫妻之禮。

兩年以後,先皇駕崩,她便與宗衍大婚,正式執掌鳳印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但從此,她厭惡雨天。

「娘娘、皇后娘娘。」攏翠的叫喚聲似是由遠而近,「娘娘,御輦已經到了,請上轎吧。」

思凝皇后這才自回憶中醒過神來,此時,一顆雨滴飛濺在她細緻的臉頰上,冰涼的感覺讓她頓了頓步子,本想抬袖拭去,卻不知怎地,手揚起又垂下,彎身鑽入轎前,身後隱隱約約聽見了鍾粹宮偏殿傳來哭喊聲。

轎簾垂下,那滴雨水同時蜿蜒在她神情冷厲的臉龐上,落在腳邊,猶若一滴晶亮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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