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宮中上下人心浮動,主要是由於數年中聖寵不衰的慧妃娘娘居然在一夕之間被扳倒並禁足,有些得寵的韻貴人雖懷有龍胎卻仍被貶黜,許多當初慧妃娘娘身邊的人,無不心驚膽顫的等著此番事件最大得利者皇后娘娘的大清餘黨,但左等右等,等了兩三個月竟然等不到皇后娘娘的「賜死令」,非但如此,皇后娘娘對待慧妃餘黨似乎比從前更好,大有拉攏之意,向來這后宮跟紅頂白的、見風轉舵的人就不曾少過,無論是為了保命也好為了想要榮華富貴也好,對於皇后,曾與慧妃娘娘接觸過的那些人亦是無比敬畏。

除此之外,皇后對那離奇得寵的箴嬪娘娘亦照拂有加,並得到皇上盛讚「賢良」,一時之間,向來不甚得寵的皇后,近日與皇上感情有增溫的趨勢,雖然仍是每月的初一、初二與初三十才與皇后同房,但平日白天上長春宮的次數較之往日多了一些,看在皇后與太后眼裡都已經相當滿意,許是如此,加之太后娘娘又在病中,又有皇后娘娘幫腔,便沒有追究裴答應突然被冊封為箴嬪一事,后宮,幾經波折後又得回暫時的平靜,一如這繁美春日一般,靜靜的燦爛著。

當宮中各宮院都燃起春日薰香與擺放各色鮮美花朵時,太后居住的慈寧宮與寢殿大佛堂內只有一種花,便是純白的百合,薰香仍然是長年燃燒的老山檀香,味道輕淺舒心,此刻,太后娘娘正斜臥在寢殿偏廳的大妃榻上,一道湘繡神女圖象牙框屏風擺在榻前,只見那屏風正中央有一道整齊的口子,太后將右手腕穿過那道口子,輕輕擱在軟墊上,太醫院院判蘇重和正聚精會神的替太后娘娘請脈,后宮中的規矩,凡妃以上的娘娘,讓太醫診脈都必須隔著屏風,以保清譽。

蘇重和垂下眼睫,專心感受指間的脈動,蘇太醫年近六十,升任院判已有十年之久,一直都是太后娘娘倚重的老太醫,他為人和善,醫術精湛,頗得人望。

太后娘娘微閉著眼,雖是一大清早,但卻微有疲色,杏雪在一旁執著鵝毛扇輕輕替太后撥涼,而崔璧則輕輕的為太后按摩著發酸的腿,青雨則在太醫身旁伺候著,室內檀香輕煙裊裊,偶有輕風微拂,百合花香亦滿室飄送,「怎麼樣?」太后懶聲開口問道。

蘇重和輕輕嗯了一聲,又再多把了一會兒後將手移開,青雨隨即撤走小診台,並將屏風移開,杏雪擱下扇子扶著太后坐起來,崔璧則端過早已沖好放溫的蔘茶讓太后享用。

蘇重和不疾不徐的開著方著,一邊說道,「太后娘娘近日身子略有好轉趨勢,只是大約季節轉換之故,陰虛火旺,尤以肝陰虛最甚,微臣由以往的老方子裡再加些麥門冬、女貞子、旱蓮草可達清熱降火之效,另外,也請太后娘娘日常多多服用木耳、秋葵等較為涼爽的食物……」他抬頭望見太后正在喝的茶,似乎聞到些許蔘香味,頓了頓便問,「敢問太后娘娘正在飲用的是什麼茶呢?」

「太后娘娘喝的是高麗蔘茶,有何不妥嗎蘇大人?」杏雪姑姑關切問著。

蘇重和微微點頭,「人蔘可補氣,多飲是不錯的,但是高麗蔘性溫,恐怕不適合此刻的太后娘娘,若太后娘娘嗜喝蔘茶,可改飲粉光蔘茶或者是黨蔘茶,但切記,粉光蔘性涼亦勿食用過多,倒是性平味甘的黨蔘可以多喝。」他開妥方子後便將方子交給青雨。「微臣已將需注意之處寫在方子上,有任何疑義再遣人來問便是。」

「是,杏雪謹記大人叮嚀。」杏雪輕道,立刻把蔘茶撤下換了一壺杭菊普洱。

太后娘娘微笑著道,「蘇大人就是這樣細心,哀家才放心把自己的健康交給你。」

「太后娘娘莫要折煞微臣。」蘇重和趕緊躬身道,「照料太后娘娘鳳體是微臣的責任,不敢怠慢。」

「來人,奉茶。」太后吩咐道,一會兒小宮女便奉上熱茶,每一回診完脈太后總是會與他閒聊幾句。

「蘇大人的兒子今年多大了?」太后端過普洱本要啜飲一口,但到嘴邊又嫌太燙,便擱在一旁,崔璧見了便趕緊著人搧涼。

蘇重和輕輕點頭,「回太后,小犬今年已經二十了。」

「二十?」太后揚揚眉,「這日子怎麼過得這樣快?猶記當年你帶他給哀家看看時,好似才……才十歲呀,這一晃眼十年就過了,想必令郎亦是長得玉樹臨風啊,可婚配了沒有?」

「回太后,小犬尚未婚配。」蘇重和輕笑道。

「哎唷,這都二十了還尚未娶妻?可就是你這做爹的不是了。」

「微臣冤枉啊。」蘇重和苦笑著求饒,「小犬從小就不服管教,微臣幾番替他說媒,都讓他給拒絕了,弄得人家大姑娘面子掛不住,之後找老婆就更難了,微臣也是臉上無光啊。」說到兒子他便連連嘆氣。

太后聞言呵呵笑了起來,「難得見蘇大人有如此困擾的一面,有道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若需要哀家說媒,蘇大人可千萬別客氣。」

蘇重和聞言立刻拱手道,「太后恩典,微臣惶恐。」

太后擺擺手,「只是小事何來恩典?你照顧哀家這麼多年,哀家除了賞賜以外,只有嘉惠親眷了,不過你的兒子學醫沒有?有的話哀家倒是能提拔他進太醫院。」

「回太后,微臣汗顏,小犬不肯學醫,從小只偏愛琴棋書畫這些個風花雪月的物事,不成大器呀。」

「唷,這倒是可惜了,不過也不打緊,若他有意,哀家給他一官半職倒也無妨,只是,如此後繼無人,蘇大人想必相當遺憾。」太后語氣輕緩,同樣為人父母倒是頗能體會蘇重和的無奈。

「謝太后關懷,微臣已經想開了,沒有兒子子承父業,但倒也還有個小徒堪可繼承,吾願足矣啊。」蘇重和輕輕笑了起來。

太后聞言哦了一聲,好奇道,「蘇大人什麼時候收了徒弟哀家竟不知道?」

「說是徒弟倒也是微臣托大的虛榮之詞,他是太醫院一位年輕的太醫,成為太醫才三年,但妙手仁心,很是可造之材,前些日子他要求微臣能夠帶著他學習,這才有了師徒之稱。」蘇重和說起這個徒弟不由得露出滿意的微笑。

「能讓蘇大人這樣稱讚的人物,哀家可是要見上一見,下回帶來给家看看吧。」太后連連點頭道。

「是,臣遵旨。」蘇重和躬身道,此時小宮女入內來報,說是納蘭答應已經候在殿外,太后輕聲說「傳」,蘇重和聞言便起身道,「那麼微臣先行告退。」

蘇重和起身讓青雨替他揹著藥箱離開大佛堂,正巧與緩緩行來的佳韻打了照面,此刻的佳韻已經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肚腹不大卻也頗圓隆,走起路來相對緩慢,他望著佳韻柔美的臉龐,忽然微微皺起眉頭,但腳步沒有多加停留,稍微點個頭便逕自離去。

「小主,當心腳下。」含煙攙著佳韻輕道。

「方才那是?」佳韻問。

「是太醫院院判蘇重和蘇大人,蘇大人是太后娘娘的主診醫官。」含煙說,佳韻輕輕點頭,神色微斂,今日太后突然召見,卻也不知所為何事,自她有孕開始她便都在鍾粹宮深居簡出,倒也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太后召見大約是至今最大的一件事了。

款款踏進太后寢殿,佳韻在含煙的攙扶下斂裙下拜,「佳韻給太后請安,太后娘娘吉祥。」今日她只簡單的著了套月白色軟沙繡梅花常服,綰個墮髻,此外沒有任何首飾,相當素淨簡樸,就連妝也十分清淡。

太后臥回榻上,斜睨著她,輕聲道,「妳有身子的人,趕緊起來吧。」佳韻起身後杏雪姑姑已經讓人將椅子備妥。

「謝太后娘娘。」佳韻乖順的坐進椅中,含煙則垂手立在她身後。

太后娘娘這才睜眼打量她,看了半晌,說道,「打扮倒是素淨。」語氣中似乎有一點滿意。

佳韻不敢妄加揣測,便嚴謹道,「臣妾如今是最末等的答應,不敢妝扮太過。」

太后一挑眉,「妳承認妳有罪?」

佳韻微微垂下眼睫道,「臣妾承認自己被貶黜。」她說,言下之意便是並不承認有罪或者沒有罪。

太后微微一笑,也不再說,只問,「近日身子可好?妳這可是龍胎,要好生養著。」

「謝太后娘娘關心,近日除了有些頭暈以外都很好。」佳韻說,心下不由得冷笑,要不是因為這個龍胎,她怕是早就已經死在那晦暗幽深的永巷底吧。

「妳的主治太醫是哪一位?伺候得可還好?」太后又問,招了招手讓杏雪替她在太陽穴兩側抹一些薄荷膏。

「是皇后娘娘指派的李成敏李太醫,一切都好。」佳韻微微笑著。

太后緩緩點頭,「好就好。」說罷便突然沉默下來,閉著眼讓杏雪替她以薄荷油按壓著穴道,佳韻也乖順的坐在那兒,啜幾口茶,或望著窗外,一室靜謐,檀香悠悠,佳韻有些失神,想起了一年多前那個午后,她剛進宮還未侍寢便讓宗衍封為貴人,那個午后太后召見她,也是這樣一室的靜謐,不同的是當日她跪在堂下,今日她因有著身孕而坐在椅內,諷刺的是當時她正得寵,此時她卻只是個遭厭棄的妃子,不過短短一年多的光景,她得寵又失寵,然後有孕,她總在夜裡喟嘆上天為何如此捉弄她的命運?或者,這是所有后宮女人都有可能經歷的命運?

不知道過了多久,茶盞連換了三杯,直到第四杯端上桌,太后這才讓杏雪撤下薄荷油,並稍微坐起身子,「一個時辰,妳倒沉得住氣。」她望著仍然氣定神閒的佳韻道。

佳韻淺笑道,「臣妾只是發愣罷了,太后窗外的花很是漂亮。」

太后回頭看了看身後窗外,花朵確是開得十分美麗,「記不記得哀家上次召見妳是什麼時候?」她問。

佳韻想也沒有想便回答,「一年前的溽暑天。」

「看來妳記得很清楚。」太后緩緩點頭。又道,「當初哀家讓妳跪在堂下,妳知不知道為什麼?」

「佳韻愚鈍,大膽猜測太后娘娘是要給臣妾一個下馬威。」佳韻謙卑答道。

「很好,妳一點不愚鈍。」太后又接著說,「妳是個聰明的孩子。」

「太后娘娘過獎。」

「妳聰明、有耐性,是個能成事的……」太后緩緩的說著,語氣輕軟卻有股威儀,佳韻不由得這才緊張起來,「哀家曉得不是妳做的。」

此言一出,佳韻心下一凜,望著太后,竟是說不出話來,太后又接著說,「但哀家也絕不可能再追查此事,這后宮向來如此,很多事只要有心就能一筆帶過。」

佳韻沒有立刻回話,她在心下咀嚼著太后這話中之意,是說,要她也不要再提這件事兒?就這麼帶過?「佳韻不明白太后之意。」

太后笑了一聲,「別人不明白我信,但妳不明白,莫不是在誆騙哀家?」

佳韻趕緊道,「臣妾絕無此意,請太后娘娘息怒,只是……」她輕輕蹙起眉頭,「沒有做的事,臣妾沒有那個力氣去承擔,太重了,實在太重。」

太后深吸一口氣,輕嘆,「這宮裡有誰肩上不沉重?妳是個聰明人,但哀家並不特別喜歡妳,只因在這宮裡太聰明的女人,始終都有可能成為禍患。」

佳韻心下「喀登」一聲,趕緊讓含煙攙著自己跪下,她朗聲道,「太后娘娘,佳韻並無爭寵之意,當初進宮之前爹爹已經告誡過佳韻凡事不可強出頭,此番情是是以佳韻不夠聰明無法洞悉人心所致,既然太后娘娘知道不是佳韻所為,那麼太后娘娘大可以安心,佳韻,無意於后座。」說罷,她便困難的彎下身,但肚腹已經隆起,額面無法叩地,姿勢相當辛苦。

太后對她此舉有些震驚,又有些火氣,「妳好大膽子,這麼會揣測哀家的心意?」

「佳韻不敢。」橫豎她已經是最末等的答應,再降也降不下去,就趁她還懷著龍胎,有這道保命符之際將話挑明了說。

「妳曉不曉得妳這樣,有可能適得其反讓哀家非除妳不可?」太后冷下神情道。

「那也得讓臣妾將孩子誕下後再動手。」

「放肆!!」太后一怒拍桌,「妳這是在拿龍胎威脅哀家嗎?」

「太后娘娘,要是佳韻有意拿龍胎要脅,今時今日我不會是個答應,不是嗎?」既然下了決心要說,佳韻就不怕惹怒太后,此刻她雖跪在堂下卻是坦然無懼。「臣妾只想讓太后明白,佳韻無意於爭寵,也不曾想過害人,如今更只想平平安安的將臣妾的孩子生下來。」

太后怒視佳韻,隨後竟是冷冷的笑了起來,「很好,不愧是納蘭.佳韻,哀家沒有看錯妳,只不過,妳無意於后位不代表別人沒有。」這話頗有深意,太后又道,「妳若無意於后位,就證明給哀家看吧,如何?」

佳韻正想再問,太后便擺擺手道,「行了,哀家乏了,想睡一下,妳且退下吧,好好想想哀家說的話。」佳韻有再多疑問也只得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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