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珈鼠的豪華鼠窩

不管是極盡華美之能事的紫禁城也好，或者是集天下能工巧匠用心打造的承德行宮也好，在這些燦爛建築之中同樣有著污穢不堪、暗無天日的所在，比如暴室、比如牢房。

被扔進大牢已經過了好久，那裡很黑暗，只有五步一盞的微弱燭光明明滅滅，在冰冷潮溼的牆上晃出不成形的人影，那裡沒有窗子，看不見外頭，所以小樓無法確知到底過了多久，只覺著這樣的幽深，多待一刻就要把人逼瘋。

珍兒被押在她的隔璧，過了很久，她仍在哀哀哭泣，嘴裡反覆念著一些什麼，小樓聽不真切，她其實也不想聽，所以就屈著膝，將自己縮在偌大牢房的最角落，雙手掩著耳朵，將雙眼閉上，此刻她已經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看，所以當獄卒帶著人來，告訴她有人要探她，甚至卸下沉重的鎖頭讓探望者進入牢房時她都毫無所覺，直到一股細微的花香飄進她的鼻腔，她才猛然睜開眼。

佳韻就站在小樓面前，那股花香便是佳韻身上的香味。

許是閉了太久的眼，突然睜開，連微弱的燭光都有些刺眼，小樓抬手遮了遮，由指縫間看出去，佳韻背著光，神情看不真切，「韻、韻嬪娘娘……」她低低的喚了一聲，但卻沒有行禮。

「天快要亮了。」佳韻輕聲說，語氣平板無情緒。

小樓怔了怔，「是嗎？」那麼代表她的生命也即將要走到盡頭。

「本宮帶人來看妳。」佳韻的手向後招了招，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黑暗中步出，是朱顏。

小樓一見是朱顏便瞪大眼，下意識的往後退並縮了縮肩膀，然後便無語的垂下頸子，佳韻身後的含煙看著她的反應，眼中神情有些複雜，朱顏神色漠然的來到小樓跟前，蹲下身遞給她一個油紙包，小樓遲疑的接過打開一看，乾澀不已的雙眼頓時落下淚來，那是一條蜜地瓜。

「這個……」她看看散發著甜美香氣的蜜地瓜，又看看朱顏，說不出話來。

「早上，妳在吃這個吧？」朱顏沉聲道，「看起來妳喜歡吃這個，就當，給妳踐行了。」

這個蜜地瓜雖然已經冷了，但是拿在小樓的手心她卻覺得熱燙燙的，像捧著一個暖爐一樣，她連謝也忘了說，俯下臉輕輕咬了一口，眷戀的咀嚼著，心下卻無比酸楚，早上她還跟綿玉嘻嘻哈哈的吃著地瓜，夜裡雖然也咬著同樣的東西，卻已經是臨死前的贈禮，雖然這一些都是自己作的孽，但小樓仍多少有些不甘。

「有什麼要交代的嗎？」朱顏問。

小樓抹抹淚，尋思一陣，瘖啞道，「綿玉，她過幾日會到松鶴齋找我……能不能……」

「我會告訴她，妳突然被調回京了。」朱顏立刻會意的說。

小樓一聽便微笑的點點頭，「謝謝妳，朱顏姑娘。」

「妳保重吧。」朱顏說完便轉身要離去，但又頓下步子，只聞她微微哽咽著說，「我一直認為妳是個好孩子。」

小樓一邊吃著蜜地瓜一邊掉淚，聽見這句話終於忍不住的哭出聲來，但是朱顏已經鑽出牢房，似乎預想得到她的哭聲而不想聽見，佳韻看著快步離去的朱顏，便示意夕顏趕緊跟上去，她自己則帶著含煙鑽進牢房，此時小樓還在哭泣著，佳韻給了含煙一個眼色，含煙便掏出手絹，上前替小樓擦去淚水，「別哭了，娘娘有話要問妳。」

小樓抬起淚痕交錯的臉龐，有些無神的望著佳韻，「娘娘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呢？」她低聲道。

佳韻輕嘆，「妳因為毒死了子烜感到自責嗎？」

小樓聞言，嬌軀狠狠一震，手上的食物險些要拿不住，「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用命來還……」

「妳用命償是自然的，但興許妳方才在靜佳室沒有聽見本宮說的話……」佳韻向前走了兩步蹲下身與小樓平視，「子烜並沒有死，他是差點兒死了，但顧大人將他救活了。」

「小、小皇子他……」小樓睜著眼愣愣的，「他沒死？」

「沒死。」

小樓死死壓抑的心似乎在一瞬間被解放，她不由得露出笑容，但淚水卻越湧越多，「太好了、太好了……。」她一手掩面哭泣，一直反覆喊著「太好了太好了」。

佳韻見她這樣，不由得又重重嘆道，「本宮知道妳並不真心想殺子烜，此番前來，是以本宮認為妳仍然隱瞞了些什麼沒有告訴本宮。」

小樓聞言顫了顫，沒有答話，佳韻又接著道，「時間不多，本宮就直說了，第一，慶嬪將砒霜佯裝巴豆粉交給妳時，妳是否知道那就是砒霜？第二，慶嬪是怎麼與妳搭上線的？第三慶嬪有否告訴妳，她的動機是什麼？回答本宮。」

佳韻這些問題讓小樓怎麼也答不出來，都是些關鍵啊，一旦答出來，以佳韻敏捷的思考必定很快就能猜出這幕後另有一人在參與操控，小樓本想就這麼帶著這些祕密死去的，畢竟她也沒有想到她人都進了牢，佳韻竟然會為了這些事來這兒問她，幾番斟酌，小樓才緩緩道，「娘娘，奴婢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下毒的人、指使的人此刻都已經要伏法，又有什麼差別呢？」

聽了她的答非所問，佳韻淡然一笑，「小樓，妳是個聰明人。」懂得避重就輕。

「奴婢並不聰明。」小樓扯扯嘴角，搖頭道，「奴婢要是聰明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

「小樓，本宮當時只是在試探妳，妳其實可以不用承認的。」佳韻以指抬起小樓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可妳這樣爽快就承認了，這讓本宮非常疑惑。」

小樓想避開佳韻的眼神，但下巴被箝住，她只能僵硬的移動眼珠子，「奴婢受不了良心譴責……」

佳韻瞇起美眸，那雙眼眸在微弱閃動的燭光下顯得特別闃黑，「從頭到尾妳只是不斷強調是慶嬪娘娘指使妳，既爽快承認又強調著慶嬪娘娘的指使，叫本宮很懷疑妳的動機，而且所有來龍去脈妳始終不願意談到……」佳韻一邊說一邊思考著，突然靈光一閃，輕問道，「小樓，莫非------妳身後還有人嗎？」

她的思考太快了！

小樓在心下有些驚惶的想著，她什麼也沒有透露，佳韻卻能憑這些她所認為的疑點推論出這個可能性，小樓突然慌了起來，她很害怕，是不是就算她不說，佳韻遲早也會自己查出來呢？

「沒有，奴婢只是聽了慶嬪娘娘提出的交易……」

「小樓。」佳韻沉下聲嗓喚道，「本宮說過要帶妳回宮，是因為本宮知道妳不是壞人，且妳照顧子烜時也盡心盡力，妳是真心疼他，是不是？」

一提到子烜，小樓便不由得想念了起來，那個小小的香香軟軟的孩子，抱著他，小樓總覺得像當年她抱著弟弟一樣，她的弟弟等於是她一手奶大的，當子烜燦爛笑著對她伸出手，她動盪不安的心似乎被撫慰了，對他下毒的罪惡感彷彿也被洗滌，是，她是真心疼愛著子烜，但疼愛的同時卻也殘害他的生命。

「奴婢，沒有資格疼愛小皇子。」她眉間擰出哀傷，一陣鼻酸，淚水又撲簌簌落下。

佳韻見狀，與含煙相視一眼，心下均已發覺小樓正在動搖，可見她確有隱瞞，「小樓，子烜是皇子，只要皇上未來還沒有第二個孩子，子烜的生命永遠都處在危機之中。」佳韻握住小樓的手，懇切的動之以情道，「這次慶嬪伏法，未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慶嬪，本宮沒有自信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保護他，在孩子面前，本宮只是一個無助的母親，本宮求妳，看在子烜，妳幫幫本宮，啊？」

「娘娘……」小樓內心掙扎不已，然而，就在她掙扎的時候，只聞隔壁傳來重鎖被打開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珍兒悽慘的尖叫，她尖聲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然後是拖行與手鐐腳鐐的碰撞聲，越來越遠，含煙出得牢房探探回來，著急道，「娘娘，天亮了，時辰要到了。」

佳韻心下一急，捉著小樓的肩膀道，「小樓，不要讓自己連死都帶著遺憾，快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快告……」

話還沒有說完，兩名守軍已經進入牢房內，恭謹道，「啟稟韻嬪娘娘，行刑時刻已到，李公公已在外等候人犯。」

「能不能再給本宮一些時間……？」佳韻回頭哀問道。

兩名守軍相視一眼均搖搖頭，面有難色道，「娘娘，此人乃重犯，皇上特別交待時辰一到即刻行刑，不得有誤，請娘娘莫要為難我等。」

「可是……」

「娘娘。」含煙攙起佳韻，向她搖了搖頭。

佳韻一起身，守軍便上前架起小樓就往外拖，佳韻心急如焚的追上去，「小樓、小樓，快告訴我，我不能失去子烜，這一次我差點兒就失去他，求求妳，小樓，如果有真相，請告訴我！」

小樓一路被拖行著，她不斷回頭望著幾乎要哭出來的佳韻，望著她的臉，想起了子烜的笑容、朱顏大笑的模樣、慶嬪的容顏、皇后的神情，好多畫面在她腦海裡瞬間交錯。

『不要讓自己連死都帶著遺憾。』

佳韻方才的話突然在她腦海中響起，就像一圈圈盪開的漣漪一般，輕柔撞擊著她的思考，終於，她咬了咬牙，雙手握拳，用力的掙扎起來，「放開我放開我，讓我跟韻嬪娘娘說幾句話！放！開！我！」心意已決，她狠狠使出一股蠻力掙開束縛，然後跌跌撞撞的朝佳韻奔去，腳步絆了一下，幾乎是摔進佳韻的懷中，與她雙雙跌坐在地上。

小樓掉著眼淚，緊緊抱住佳韻，在她耳邊低聲道，「是……是皇后娘娘！她以照顧我家人為獎賞，製造機會讓我接近慶嬪娘娘，使計引誘慶嬪娘娘使指我替她下毒，娘娘，妳千萬要小心皇后娘娘，她才是那個借刀殺人的人吶！」她渾身劇烈顫抖的飛快將這驚人的真相道出，她一說完，就被那兩個守軍給強行拖走，此番就算她再怎麼掙扎也掙不開，「娘娘、娘娘，求求您，我的家人……求您……娘娘……」小樓的哭喊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清她在喊些什麼，一直到小樓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佳韻仍然跪坐在原地，手捂著嘴不讓驚呼逸出，她也好不到哪裡去的微微發抖著，含煙在一旁自然也聽見了小樓的話，她的震驚自不在話下，但看見佳韻這個模樣，她便趕緊上前攙著她。

「娘娘，娘娘您回個神。」含煙輕輕搖著佳韻，這是一個多麼驚人而可怕的事實，原來，原來這一切的幕後竟然真有個狠毒的人正待坐收漁翁之利，而那人便是皇后！

「含煙，我沒有聽錯吧？」佳韻攢住含煙的衣袖問道，美眸中盛滿了難以置信。

含煙沉痛的搖搖頭，「奴婢也聽見了，娘娘，您先起來，此事得從長計議，咱們先回松鶴齋好嗎？您要冷靜點。」她搓搓佳韻瞬間變得冰冷的雙手。

手掌傳來的溫度讓佳韻稍稍定了定神，她攀著含煙緩緩起身，順手撢了撢衣裙上沾染的塵土，「咱們得好好整理一下小樓說的話。」她低聲喃喃，與含煙一同步出陰暗的大牢。

一回到地面上，清晨的日光燦亮，佳韻一時覺得刺眼便抬手去遮，但還是讓那天光炫得有些暈，好半晌才適應過來，她一語不發的攜著含煙往回松鶴齋的路上走，含煙知道她在思考，所以也不開口打擾她。

原來是皇后。

依照小樓說的，如此拼湊起來，這事兒能分成兩層來看，第一層就是慶嬪有意殺害子烜，第二層則是皇後有心順水推舟、借刀殺人，皇后肯定知道慶嬪心懷殺意，加上她掌六宮，這後宮奴僕家世背景她隨便都能調查得出，因此便鎖定了有經濟負擔的小樓，以嘉惠她家人為誘因，並製造機會讓小樓接近慶嬪，然後小樓再以某些理由誘使慶嬪利用小樓毒殺子烜，所以小樓早就知道慶嬪交給她的根本不是什麼巴豆粉而是砒霜，然後毒殺一事東窗事發，小樓緊緊咬住慶嬪這也是皇后的計劃，這麼一來，小樓隱瞞的部份就都解釋得過了，原來是這樣！皇后這招真高，要是子烜死了，慶嬪也被賜死，她可是一箭雙鵰，而且就算小樓做證指控，也根本找不到證據，不過可惜的是，子烜命大沒死，但皇后必然也不可能死心。

「想不到她還有這招，我真小看她了。」佳韻冷冷的笑道。

「慶嬪娘娘根本就是讓皇后娘娘利用了。」含煙輕聲道，「但要不是慶嬪娘娘早有殺意，又怎麼會輕易的成為皇后手中刃呢？」

「慶嬪也是個愚蠢的，不過……」佳韻輕搓著下巴若有所思道，「要是告訴慶嬪這個真相，或許她也能為我所用。」

含煙皺起眉頭，「娘娘，這恐怕很難，此事皇上恐怕會以賜死來了結，慶嬪娘娘是斷斷活不成了。」

「她若肯為我所用，我自有方法讓她不用死，卻不知皇上何時會下達命令。」佳韻吁出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咱們還是先回松鶴齋，待得皇上下令再行計劃。」

「是。」

她倆又前行了一會兒，佳韻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一樣頓了頓步子，「方才，小樓是不是喊著她的家人怎麼了？又求我什麼？」

含煙回想一下便道，「娘娘，小樓說皇后以嘉惠她家人為獎賞讓小樓替她做事，會不會也同樣拿她的家人去威脅小樓？小樓先前之所以一直不肯說，興許是為了她家人的安危呀。」

佳韻恍然大悟，「所以她是求我保護她的家人。」

「就算小樓的家人不知情，但以皇后娘娘疑心的程度，不管小樓說不說，皇后娘娘都有可能除掉她的家人，什麼嘉惠？奴婢看小樓有可能根本也被皇后給騙了。」含煙沉重的說。

「既然小樓願意說出真相，我們替她保護家人也不為過……」聽完小樓一襲話，佳韻心下對小樓其實已經多少能夠諒解，「含煙？」

「奴婢在。」

「妳立刻派人回京找到小樓的家人並加以保護。」佳韻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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